離別曲 第13頁

為了避免孤軍作戰的寂寞,最好的方法,便是在自己戀慕的對象周圍建立起天羅地網。夏薇跟徐幸玉小時候是見過面的,長大後在韓坡的唱片店里又踫面,話題自然就多了,說著說著,才知道徐幸玉有個舊同學正是夏薇的同事,那人就是小吳。

夏薇于是把那天小吳表演翻筋斗和一字馬的事又說了一遍,徐幸玉笑得倒在夏薇身上,說︰

「除了這些,他人很好。那時我們班的運動會金牌,都是靠他贏回來的。」

「但我就是不能夠忍受他的白色貼身運動褲。」

徐幸玉哈哈笑了︰

「他那時是不少女生的白馬王子呢!」

夏薇笑了,心里想,這個世界有多麼不公平呢?一個女人的王子,也許是另一個女人的青蛙。

徐幸玉正在熱戀,這是韓坡也不知道的。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夏薇問。

她幸福地笑了︰「是上他的課時認識的。之前已經听過他的名字,他是外科的明日之星。他帶過我們進去手術室看他做手術,他真的很棒!」

然後,她陶醉地說︰

「當你看到一個男人在手術台上君臨一切,你是很難不愛上他的。」

停了一會,她又說︰

「可是我不知道他喜歡我什麼。我們看起來好像是兩個不同類型的人。」

「每個人心底或許都有另一個自我。「夏薇說。她最了解這一點。

「嗯,他私底下是個很沉默的人,不像平日在別人面前那麼風趣幽默。有時候,我覺得不了解他。」徐幸玉苦惱地笑了笑。

那天在小飯館里,李瑤問韓坡,他夜里都做些什麼。他笑笑而沒有回答。

「不能告訴我的嗎?」

「我會去一個地方。」他說。

「什麼地方?」

「不適合你去的。」

「有什麼地方是我不適合去的?」

「你會帶給我麻煩的。」

沒想到這樣反而引起李瑤的好奇心。

「你以前會帶我一起去探險的。怎麼啦?現在我就不能去?」

他低頭笑了笑,那是一次糟糕的探險。沿著夏綠萍的公寓走下去,也就是他以前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幢荒廢了許多年的古老大屋,據說是因為鬧鬼,所以一直賣不出去。那天,他們決定去看看。

他們爬過大屋外面生銹的柵欄,穿過花園,然後從一只破窗子鑽進去。偌大的屋子里,鋪滿了從外面飛進來的落葉,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他們每走一步,腳底下的地板都嘎吱嘎吱地響,李瑤躲在他後面,害怕得把臉埋在他的肩頭里。他們沿著樓梯走上二樓,驚訝地發現那兒有一台白色的三角琴,雖然上面鋪滿了落葉,還棲息著兩只烏鴉,但那台鋼琴,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一瞬間,他們忘記了害怕,興奮地走上去,掃走琴蓋上的樹葉。烏鴉受驚,撲撲翅膀飛了出去。

他和李瑤並肩坐在鋼琴前面,正準備用它彈一支歌,可是,當他彈Do,Re,Mi時,琴聲卻響出Do,Re,La的聲音。這台鋼琴長年失修,不曾調律,Re音的弦松弛,變得比Do還低。

他們本來期盼著美麗的琴韻,突然听到這種不成調的古怪的聲音時,都笑了起來。他和李瑤最後還是用它彈了肖邦的《小狽圓舞曲》,那變成他彈過的、最奇異的一支肖邦。

直到離開了那幢大屋,他們才想起,會不會不是鋼琴走調,而是有個鬼魂在作怪?他們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去。

「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他說,「你的手表廣告到處都可以見到。」

「原來你怕別人認出我的樣子!」

「除非你戴面具。」他隨便說說。

她愣了愣︰「面具?」

「算了吧!你不會肯的!」

「好啊!」她說。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答應。

「你會戴什麼面具?」

「到時候你便知道。」她說。

于是,那個晚上,李瑤戴著一張《歌聲魅影》的面具坐在看台上。韓坡跟幾個在附近上學的大學生在球場上打籃球。每個禮拜有幾天,他會來這里,一個人投籃或者打比賽,累了,才回公寓去。

這天晚上,球場上的人難免對一個戴著《歌聲魅影》面具的女人投以奇異的目光,韓坡只好告訴他們,她是他的朋友,她患上一種非常罕有的害羞癥,很怕面對陌生人,所以,在人多的地方,她會戴面具。

人們陸續離開了球場,剩下韓坡和李瑤。

「你打籃球很棒啊!」她說。

他看了看自己的一雙大手,說︰

「我的手夠大,不用來彈琴,正好用來打籃球。」

「老師以前就說過你有一雙很適合彈琴的手。」

「現在不行了。」他回答說。

「可是,你剛才投籃的節奏很好,就像我們小時跳琴鍵那樣。」

他哈哈地笑了,望了望她,說︰

「你為什麼還不把面具月兌下來?」

「喔,我都忘了。太投入角色啦!」她一邊說一邊把面具翻到腦後。

那張戴過面具的臉,兩頰紅通通的,額前發絲飄揚,發邊凝結了幾顆汗珠。就在這一刻,韓坡才發現,回憶是不朽的,是對時間的一種叛逆。李瑤好像長大了,而她那張臉,她的許多神情和小動作,還是跟從前一樣,幾乎不曾改變。

他見過她凌亂的頭發。那年,是比賽前的一個月,他住在夏綠萍家里。有一個晚上,李瑤也來了,並且得到她媽媽的允許,可以跟他們一起過夜。

半夜里,夏綠萍睡了,他們偷偷溜到客房去。李瑤用長發遮著臉,拿著手電筒照著下巴,伸長了舌頭,扮鬼嚇唬他,但他一點也不怕,還撥開她的頭發。因為頭一次可以一起過夜,他們實在太興奮了,兩個人都舍不得睡,趴在床上聊天。聊些什麼,他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們後來睡在一塊,她就睡在他旁邊,他幾乎听到她的呼吸。他偷偷握住她的小手,幸福地滑進睡眠。

如今,那雙小手已經長大了,以數不清的年月隔開了他。

他抓起腳邊的籃球,走到球場上投籃去了。自我懷疑和自知之明無情地折磨著他,他想讓自己輕松,結果卻變成了輕佻。

「我以為你會成為鋼琴家的,沒想到你喜歡當歌星。當歌星有什麼好?」他回頭朝她說。

他萬萬想不到這句話傷害了她。她眼里有淚光浮動,終于沒有流出來。但他不能原諒自己,說出去的話,就像出籠的鳥兒,追不回來了。

他破壞了一個原本美好的晚上,就是因為他那個脆弱的自我。

李瑤在自己的公寓里赤著腳彈琴。她喜歡赤腳踫到踏板那種最真實的感覺,穿了鞋子,是隔了一重的,就像戴了手套彈琴那樣。可惜,一旦在台上表演,便沒法赤著腳。所以,她養出了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穿芭蕾舞鞋。只有那樣薄和柔軟的鞋底,才幾乎接近赤足的感覺。從前在學校里,同學都叫她「那個穿芭蕾舞鞋彈琴的中國女孩。」

這個習慣,連夏綠萍也無法要她糾正過來。也許,夏綠萍覺得無所謂,才沒有要她改正。老師從來就是個瀟灑的人。

李瑤喜歡赤腳的感覺,她在家里都不穿鞋子。第一次在顧青倫敦的公寓里過夜時,她赤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然後走上床。他在床上慘叫︰

「天啊!你不洗腳就跳上床!」

她還故意用腳掌揩他的臉。

她喜歡用赤果的雙手和雙腳,以及赤果的心靈去撫觸每一個音符,去感受身邊的一切。顧青不一樣,他會對自己的感到羞怯,雖然他擁有一個完美的肩膀。他所受的教養使他相信或多或少是一種罪惡,在不適當的時候是過分的。即使只有兩個人在家里,他洗澡時還是會把門鎖上,她卻喜歡把門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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