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夢想 第3頁

那天晚上,當她下班回家的時候,夏桑菊還沒有睡。她問夏桑菊︰

「我應該去找他嗎?」

「你自己一個人去?」

「嗯。」

「不是和邱清智一起去嗎?」

「為甚麼要和他一起去?」

「你也應該通知他呀!你們是—同被背叛的。」

「不,我們又不是去捉奸。」她笑笑。

「為甚麼要去?你還愛他嗎?」

「我恨他。」

「那就是還愛他了。我陪你一起去吧。」夏桑菊說。

夏桑菊剛剛和男朋友李一愚分手了,她想不到有甚麼更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暫時離開這裏陪姐姐去尋找當年不辭而別的舊情人,然後,兩個人互相慰藉。或許,也是療傷的一種方法。

到了東京的那天,她們來到新宿。午飯的時間剛剛過去了。那位朋友沒說清楚在哪一帶看到他們。夏心桔和夏桑菊只好分頭在街上尋找。

夏心桔沿著一條小巷去找。她忽然很害怕找到他們。見面的時候,說些甚麼好呢?她有點後悔來到這裏。

就在那個時候,她看到孟承熙了。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他看上去老了許多。他瘦了,改變了。他在一家簡陋的湯面店裏,正在收拾客人的剩菜殘羹。

她走到一根電線桿後面偷看他,不讓他看到自己。她在那裏久久地看著這個闊別多時的男人,突然感到強烈的惋惜。他從一個建築師變成一個廚師了,那不要緊;但他從一個清朗的男人變成一個猥褻的異鄉人。他口裏叼著一根煙,滿瞼風霜。然後,她看到孫懷真了。她穿著白色的圍裙,臉上涂得粉白。她老了,變平凡了,眼楮失去了光采。她拖著一大袋垃圾嘮嘮叨叨的,跟孟承熙好像在吵架。孟承熙把煙蒂扔下,拿著那一袋垃圾走出店外。夏心桔連忙轉過身去,不讓他看到。他就在她身邊走過,認不出她來。

在孟承熙回來之前,她匆匆的走了。

當她轉過街角的時候,她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悲哀。她一直沒法忘記孫懷真和孟承熙對她的出賣,然而,這一刻,她原諒了他們。他們為愛情所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犧牲了自己的前途,流落異鄉。他們本來不需要走,因為要向她補償,也就放棄了自己的生活。他們愛得如此之深,她憑甚麼去恨呢?那個女人畢竟是她青梅竹馬的好明友。而那個男人,她已經不愛了。只是曾經不甘心。

從東京回來的那天晚上,她想起了邱清智。那時剛好接近他下班的時間。她打了一通電話給他,約他在機場的餐廳見面,他爽快地答應了。

這個曾經和她互相慰藉的身體,再一次坐在她面前。邱清智沒有改變,她自己也沒有改變。當年被背叛的兩個人,竟然活得比另外兩個更好。跟孫懷真比較,她是多麼的幸福。

「我在新宿踫到他們。」她說︰「他們在湯面店裏打工,生活不見得很好。」

「我知道。」邱清智說。

「你知道?」她詫異。

「懷真寫過一封信給我。我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他們在日本的。他們在那裏半工半讀。」

「為甚麼你不告訴我;」

邱清智沉默了片刻,終於說︰

「我害怕你會去找孟承熙,我怕我會失去你。」

夏心桔望著眼前這個男人,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她曾經有沒有好好的看過他和愛過他?她一直認為他和她是無可奈何地走在一起,他們互相報復,也互相憐憫,她從未察覺,從某天開始,他已經愛上她了。

她為甚麼要否定這段愛情?沒有追求,沒有等待,沒有患得患失,便不值得留戀嗎?當他吮吸她的的時候,他愛的是她,當她抱著他睡的時候,她心裏是快樂的,她卻害怕去承認她已經愛上了他。她的愛是高尚的,他的愛卻是次一等的,她堅持那不是愛。她一再懷疑他的愛。他們幾乎不再相見了,才讓她知道他愛她;她虛度了多少光陰?

現在,她坐在電台直播室裏。今天晚上最後的一支歌,是個《That'sWhatFriendsAreFor》。那是他和她一起唱的第一支歌。他們兩個在廚房裏洗碗的時候,有柄的鍋是他的吉他,沒有柄的鍋是她的鼓。那些日子曾經多麼美好。他們才是一對。為甚麼她要等到這—刻才猛然醒覺?

多麼晚了?多麼遠了?

第二章

自從離別後,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邱清智從來不敢去擰開收音機。這天晚上,他開車經過九龍太子道。月色漸漸深沉的時刻,他毅然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夏心桔那把低沉而深情的聲音在空氣中飄蕩。那是他曾經多麼熟悉的聲音?

思念,忽然泛濫成災。

一個女孩在節目裏說,她會用一生去守候她那個已婚的男明友。

夏心桔說︰「你也無非是想他最終會選擇你吧;如果沒有終成眷屬的盼望,又怎會用一生去守候?」

那個女孩說︰「守候是對愛情的奉獻,不需要有結果。」

邱清智淡淡的笑了起來。男人是不會守候的。男人會一輩子懷念著一段消逝了的感情,同時也愛著別的女人。守候,是女人的特長。

然而,邱清智世有過—段守候的時光,四個人同住在太子道那听老房子的時候,有一段日子,他要通宵當值。下班的時間,剛好和那陣子要做通宵節目的夏心桔差不多。早晨的微光,常常造就了他們之間那段愉快的散步。他在回家的路上巧遇過她兩次。以後,他開始渴望在那條路上踫到她。如果那個清晨回家時看不見地,他甚至會刻意的放慢腳步,或者索性在路邊那片小店喝一杯咖啡,拖延一點時間,希望看到她回家。每一次,當她在那裏遇到他時,她總是笑著說︰

「怎麼又踫到你了?真巧!」

她所以為的巧合,無非是他的守候。

回家的那條小路上,迎著早晨的露水,兩個剛剛下班的人,忘記了身體的疲倦,聊著自己喜歡的音樂。有時候,邱清智甚至只是靜靜地听著夏心桔說話。她的聲音柔軟而深情,宛若清溪,流過他的身體,觸動他所有的感官,在他耳畔鳴囀。他知道,有一天,她會成為香港最紅的一把聲音。當她為了工作上的人事糾紛而失意時,邱清智總是這樣安慰她。

季節變換更替,他和夏心桔已經在那段路上並肩走過許多個晨曦了。每一次,他也覺得路太短,而時光太匆促。

回到家裏,他們各自走進自己的房間。許多次,孫懷真會微笑著問︰「為甚麼你們常常都踫巧遇上了?」而那一刻,夏心桔也正睡在孟承熙的身邊。

那段與她同路的時光,愉快而昧,也帶著一點罪惡感。假使他沒有守候,只是幸運地與她相遇,他也許不會有罪惡感。然而,帶著罪惡感的相遇,卻偏偏又是最甜美的。

既然有甜美的時光,也就有失落的時候。邱清智告訴自己,他不過是喜歡和她聊天罷了。他和她,永遠沒有那個可能,從—開始就沒有。

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家裏只有他和夏心桔兩個人。他在房間裏忽然听到唱盤流轉出來的一支歌,那是DanFogelberg的《Longer》。那不是他許多年前遺失了的一張心愛的黑膠唱片嗎?他從房間裏走出來。夏心桔坐在平台旁邊那台古老的電唱機前面。她抱著膝蓋,搖著身子,夕陽的微光把她的臉照成亮麗的橘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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