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夢想 第17頁

「有甚麼事嗎?」

「沒有。」她微笑著說。

她痴痴地望著李一愚那扁漆黑的窗子。

「李一愚就住在對面,是嗎?」梁正為問她。

「你怎會知道?」

「我跟蹤過你好幾次。」

她嚇了一跳,罵他︰「你竟然跟蹤別人?你真是缺德!」

「他每次都讓你三更半夜一個人回家。」

「關你甚麼事!你為甚麼跟蹤我?」

「我也不知道為甚麼。也許,我想陪你回家吧。」

梁正為頹然坐在地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著這個坐在她跟前的男人,悲傷地說︰「我真的希望我能夠愛上你。」

「不,永遠不要委屈你自己,」梁正為微笑著說。

那一刻,她不禁流下淚來,不過是咫尺之隔,竟是天國與地獄。對面的那個男人,讓她受盡委屈;她跟前的這個男人,卻是這麼愛她,舍不得讓她受半點委屈。多少個夜晚,他默默地走在她身後,陪她回家。

她抱著他的頭,用來溫暖她的心。

房間里的收音機,正播放著夏心桔主持的晚間節目。

「今晚最後一支歌,是送給我妹妹的。幾天前,她突然走到我的床上睡,說是不想一個人睡。她這個人,稀奇古怪的,我希望她知道自己在做甚麼。我想她永遠幸福。」

在姐姐送她情歌的時候,夏桑菊在椅子上睡著了。

當她醒來,梁正為坐在地上,拉著她的手。

「你回去吧。」她跟他說。

「不,我在這里陪你,我不放心。」

「我想一個人留在這里,求求你。」

「那好吧。」他無可奈何地答應。

「真的不用我陪你?」臨走之前,梁正為再問她一次。

「求求你,你走吧。」她幾乎是哀求他。

梁正為沮喪地離開那個房間。

看到梁正為的背影時,她忽然看到了自己。當你不愛一個人的時候,你的確不想他在你身邊逗留片刻。你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請他走。即使很快就是明天,你也不想讓他留到明天。

她把身上的衣服月兌下來,站在蓮蓬頭下面,用水把自己從頭到腳徹底地洗乾淨。

直到李一愚殘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已經從去水槽流到大海里了,從她身上永遠消逝了,她穿起浴袍,坐在窗前,一直等到日出。今天的天空很漂亮,是蔚藍色的。她已經很久沒有抬頭看過天空了。她把雙腳貼在冰涼的落地玻璃窗上。她現在感覺身體涼快多了。也許,當一個人願意承認愛情已經消逝,她便會清醒過來。她名叫夏桑菊,並不是甚麼涼茶。

將近八點鐘的時候,她看到李一愚從公寓里出來,準備上班去。他忽然抬頭向酒店這邊望過來,他沒有看到她,她面前的這一面玻璃窗,是反光的;只有她可以看到他。李一愚現在就在她腳下。他和她,應該是很近,很近的了;她卻覺得,她和他,已經遠了,很遠了。

第九章

梁正為接到警察局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去保釋他爸爸梁景湖。

「他到底犯了甚麼事?」他問警員。

電話那一頭,警員只是說︰「你盡快來吧。」

在一所中學里當教師,還有一年便退休的爸爸,一向奉公守法,他會犯些甚麼事呢?梁正為真的模不著頭腦。

梁正為匆匆來到警察局,跟當值的警員說︰

「我是梁景湖的兒子,我是來保釋他的。」

那名年輕的警員瞟了瞟他,木無表情的說︰「你等一下吧。」

大概過了幾分鐘,另—名警員來到當值室。

「你就是梁景湖的兒子嗎?」這名方形臉的警員問他。

「是的。」

警員上下打量了他—下,說︰

「請跟我來。」

他們穿過陰暗的走廊,來到其中一個房間,方形臉警員對梁正為說︰

「你爸爸就在里面。」

梁正為走進去,被眼前的人嚇了一跳。他看到他那個矮矮胖胖的爸爸穿著一襲鮮紅色的碎花圖案裙子,腰間的贅肉把其中兩顆鈕扣迫開了。刮了腳毛的腿上,穿了一雙肉色的絲襪,腳上穿著黑色高跟鞋。大腿上放著一個黑色的女裝皮包。他戴著一個黑色的長假發,臉上很仔細的化了妝,雙頰涂得很紅,唇膏是令人惡心的茄醬紅色。

這個真的是他爸爸嗎?

「巡警發現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在街上游蕩。」警員說。

梁景湖看到了兒子,頭垂得很低很低,甚麼也沒說。

從警察局出來,梁正為走在前頭,梁景湖一拐一拐的走在後面。剛才給巡警抓到的時候,他本來想逃走,腳一軟,跌了一跤,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

兩父子站在警察局外面等車,梁正為沒有望過他爸爸一眼。這是他一輩子感到最羞恥的一天。

梁景湖一向是個道貌岸然的慈父,他從來沒見過今天晚上的爸爸。他爸爸到底是甚麼時候有這個癖好的呢?他騙了家人多久?兩年前死去的媽媽知道了這件事,一定很傷心。

梁正為愈想愈氣,計程車停在他們面前,他一頭栽進車廂里。梁景湖垂頭喪氣地跟著兒子上車。父子兩人各自靠著一邊的車門,梁正為憤怒的里著窗外,梁景湖垂頭望著自己的膝蓋。

從警察局回家的路並不遠,但這段短短的路程在這一刻卻變得無邊漫長。車上的收音機正播放著夏心桔主持的ChannelA。一個姓紀的女人打電話到節目里,問夏心桔︰

「你覺得思念是甜還是苦的?」

夏心桔說︰「應該是甜的吧?因為有一個人可以讓你思念。」

電話那一頭的女人嘆了一口氣,憂郁地說︰

「我認為是苦的。因為我思念的那個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空氣里寂然無聲。假發的留海垂在梁景湖的眼瞼上,弄得他的眼楮很癢,他用兩只手指頭去揉眼楮,手指頭也濕了,不知道是淚還是汗。

「思念當然是苦的。」梁正為心里想。那個他思念的女人,正苦苦思念著另外一個男人。

回到家里,梁景湖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出來。從午夜到凌晨,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梁正為躺在自己的狀上,房間裏有一張照片,是他大學畢業時跟爸爸,媽媽和妹妹在校園里拍的。比他矮小的爸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仁慈地微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爸爸就教他怎樣做一個男人。爸爸教他砌模型,陪他踢足球。他從來沒想過爸爸也有不做男人的時候。對他來說,今天看到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是夢吧?

他拿起電話筒,撥出夏桑菊的電話號碼。

「是我,你還沒睡嗎?」

「還沒有。早陣子有個女人來我們家里找她十五年前的舊情人,那個男孩子以前是住在這里的。」

「那她找到了沒有?」

「不知道呀!即使她找到那個人,那個人也不一定仍然愛著她。女人為甚麼要去找十五年前的舊情人呢?」

「也許她現在很幸福吧。」

「幸福?」

「因為幸福,所以想看看自己以前的男人現在變成怎樣。」

「那我希望有一天我會變得很幸福,然後去找那個從前拋棄了我的男人。可是,如果他已經不愛我了,我的幸福對他又有甚麼意義?算了吧。」夏桑菊苦澀地說。

梁正為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你有甚麼事嗎?」她問。

「喔,沒甚麼。」

太多事情,是他無法啟齒的,譬如他爸爸今天扮成女人的事,譬如他對夏桑菊的思念。她為甚麼只肯讓那個李一愚佔據著她心里的位置?今天晚上,他跟蹤她去到李一愚家里。她刻意裝扮得妖妖媚媚的從家里出來,登上計程車,去到李一愚那里。他們已經分手了,但她還是愚蠢得去找他上床。而他自己,也愚蠢地守候在公寓外面,等著自己喜歡的女人和另一個男人睡。他知道李一愚不會讓她留下,這麼晚了,他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今天晚上,若不是警察局找他去保釋他爸爸,他會留在那里守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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