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櫥 第5頁

「是一居室半的房子。原來同住的那個放射科的人結婚搬走了。」

「那不是很舒服?」我一邊走一邊說,「上班又近,買東西也方便。呵呵,很好的愛巢麼。你愛人也應該挺滿意吧?」

他撇了一下嘴角︰「喂喂,不要瞎說八說好不好?哪里听來的小道消息?」

「怎麼?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好幾年前就听說你快結婚了。難道……?」我有點尷尬,不知道是不是勾起了什麼讓他不快的回憶。

「沒什麼。」他很輕快地跳上樓梯的最初幾級台階,「呵呵呵。你呢?沖進圍城了嗎?」

「我也沒有。」

「哈哈,那也不錯啊!一個人過也沒什麼不好。省心又省力。不是嗎?喏,到了,就是這一間。」

很難說清再次看到故交的那種復雜心情。褪色的卡其布窗簾遮住了屋外的陽光。淡藍的煙霧彌漫在略顯昏暗的屋子里,給本來其顏色就難以形容的家具罩上了一層霧靄,卻沒有遮過櫥門上手指劃過的痕跡。老式的鋼窗窗框上積了鐵銹,關不嚴實,絲絲冷風吹過,煙灰缸里已經沒有生命更已燃盡風華化為畿粉的煙草的尸體四處飄散。我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寒顫︰「馬……馬南嘉?」

他從自己的臂彎里抬起頭來。大約48小時以前,他還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青年醫生,即將成長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承擔起別人生命的責任。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這個時節,應該是剛從手術台上下來,匆匆吃過一點午飯,然後回到病房去照料手術完畢的病人的時候。也許他會有些疲憊,但他應該不會胡子拉碴、臉色鐵青、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什麼也不做,什麼也沒法做。

馬南嘉從劉海下面盯著我看了幾秒鐘。我尷尬地笑道︰「喂,不要告訴我你忘記我叫什麼名字了。」

在他的一邊,葛洛毅裹著手術室人員外出時穿的棉大衣蜷縮在硬梆梆的沙發里,擺弄一個拆開的電視機遙控器,棉衣下擺露出手術室穿著的清潔服。也許他今天仍然象平時一樣更換了衣服企圖正常工作。但是很快就發現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淪落到陪人抽煙悶坐的境地。這時他先欠起身,眯著眼楮說︰「啊,朱夜啊,怎麼會呢?我們當然記得。你吃過午飯了嗎?要來點什麼嗎?」

我說︰「不了。我吃過了。你們呢?」

洛毅抱歉地站起來整理桌子上散亂的豆女乃和裝了饅頭的塑料袋︰「恩,吃了一點,沒有整理。」

「呵呵呵,是早飯吧?」我干笑幾聲,希望能活躍一下壓抑郁悶的氣氛。然而沒有人接我的茬。

「瞧你們!我貢獻出我家,你們就破壞。」泰雅拿出一個馬夾袋,幫著洛毅唏哩嘩啦地收拾,「洛毅,你就別瞎折騰那個遙控器了,折騰也沒有用。不是遙控器出問題。朱夜啊,還是你過的舒坦。沒人因為你把上門來的客戶弄死了而找你麻煩--反正他們多數本來就是死的。」

「嗨!別提了。」我擺了擺手,「你們在單位里混了那麼些年頭總有點成就感了吧?我到現在還是最底層的底層階級,供人車前馬後地差遣。」

听我說到這里,一直沒有吭聲的馬南嘉淡然一笑︰「至少上面有人撐著,不用全部都自己扛著。」

我黯然︰「你……後悔嗎?我是說,對于那個決定……」

「不!」馬南嘉在煙灰缸里掐滅了煙頭,「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否則怎麼辦?沒路可走了。讓大家在手術台前干耗著白白等病人死掉?我不干。」血色慢慢地涌上了他的臉。我開始看到我熟悉的那個馬南嘉的影子。

我咳嗽一聲︰「說實話,換了我,也會這麼干。你是對的。雖然危險,但是如果不去做就沒有出路了。病人等于是個定時炸彈,隨時會死掉。那還不如搞搞清楚再死。不過,找那個東西確實很費勁的。我到現在為止也沒有找到。」我突然感到自己說得實在太多了,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氣。然而冷氣能吸回來,說出口的話只會越飄越遠。

季泰雅倚在門框上,歪著腦袋,撇了一下嘴,然後微笑著露出牙齒,仿佛某種優雅精靈的食肉動物發現了可以下嘴的地方。馬南嘉死死盯著我。而葛洛毅為難地一會兒看著季泰雅,一會兒看著馬南嘉。我暗暗攥緊了拳頭。該死!我真該死!為什麼這麼隨便就會說漏嘴。也許我完全不該到這里來。

突然,季泰雅和馬南嘉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瞧你的樣子,好像吃了一個蒼蠅。」

「呵呵呵……臉都青了……」

我怒道︰「有什麼好笑的?我的工作要求我這樣麼!誰讓你們套我話的?」

馬南嘉笑道︰「什麼人套你話了?還不是你自己說出來的?你呀!不過,」他正色道,「你是怎麼找的?說實話我也很想知道那該死的東西到底在哪里。」

我如實地說了解剖的經過,他們三個聚精會神地听著,似乎漸漸地又恢復到實習時在宿舍里自發病例討論的情形。馬南嘉不時追問幾句,不過他對我的查找思路和解剖方法還算滿意。

「這就是我傷腦筋的事情了。」最後我說,「如果你們踫上了治不好的病人,最後病人死了,還能指望尸體解剖去尋找死亡和疾病的最終原因。解剖者是最終蓋棺定論的人。可是現在這棺材就硬是關不上,你們說怎麼辦?不是讓我頭發都掉下一把來?」我環視他們注視我的眼楮,嘆道,「唉,還是你們幸福啊。事業搞腦子的時候還有家庭做港灣。我是什麼也沒有,只好白白地掉頭發呀。」

「朱夜,我離婚了。」馬南嘉簡單地說。

「什麼?!」這回該我吃驚了。

季泰雅補充道︰「他去年離婚了。」

「可……可是……」我結結巴巴地說,「你們當初談了那麼久。」

「這種事情說不出來的。」季泰雅接著說,「實際的原因很多很多。比如說,她厭倦了精疲力盡地上完一天班,家里人影也沒有,清鍋冷灶,一樣樣都得自己一個人動手做。也厭倦了等老馬值班回家,厭倦了只有一間房間的工房。再有就是她出國後,眼看就能謀到一個好職位,年薪6萬美金。而老馬不肯放棄臨床醫生的工作和她一起出國去。畢竟去了國外再當醫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這……這是真的嗎?」我還是幾乎不敢相信,「那麼孩子呢?听說老馬已經有孩子了。」

馬南嘉平靜地說︰「青青我自己帶。沒什麼可奇怪的。她不想要,也沒法要。那邊工作壓力大,競爭激烈,如果不是全心全意去打拼,勝算也不大。我同意由我來撫養孩子。算是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禮物。」

「這……好新潮啊。」我憋了半天只能這樣來形容,「看來還是洛毅福氣好。」

梆洛毅尷尬地抽動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我沒有離婚,不過和離婚也差不多了。」

「老天!」我苦笑道,「這是什麼世道?」

季泰雅繼續補充道︰「肖白安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她火氣一上來,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听說是到廣州去找了個好工作。現在除了過年時給洛毅打個短短的電話,什麼音訊也沒有。」

有一陣子我們一言不發,盯著煙灰缸里冉冉的余煙發呆,也許每個人心里都默默地感嘆著命運的無常。然而,我想到了另一件事︰「那麼就是說,我們又是4個單身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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