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動物。他知道很多人背後如此評論他,尤其那些曾經慘敗在他手下的競爭對手。
而他的確是冷血,從雙親不負責任地遺棄他獨自留在這世上那一刻起,他的血,便一點一點地失溫,逐漸結凍。
在親戚家受欺凌,在學校里受排擠,每一道烙在他身心的傷口,都只是更讓他確認,這就是個恃強凌弱的世界,爾虞我詐才是適者生存的真理。他不相信任何人,就算交朋友也堅持隔著一層薄膜,絕不讓任何人看到最真的自己。只有她。
一念及此,荊睿眼神更沈,擱下馬克杯,起身面對窗外,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試著冷卻微微沸騰的情緒。
為何只有她是例外?她究竟是怎樣闖進他的心的?
歲月太長,記憶太遠,他已理不清線索,只記得從很久很久以前那個暗夜,她遞給絕望的他一碗熱湯後,她的身影,便一日日地在他陰暗的世界里顯得清晰。
他似乎去哪里都能見到她。高中時,她笑著說他是她的觀察對象之一,總是在他身邊神出鬼沒。一開始,他覺得很煩,後來漸漸習慣了,也不在乎偶爾讓她撞破自己的隱私,甚至將自己的滿月復籌謀詭計與她分享。
她從來不會指責他,也不拿那些虛偽的道德標準規勸他,有時候,她還會在最關鍵的時刻幫他一把。
她是他第一個真正的朋友,或許也是唯一。
他很喜歡她,即使遠在英國工作那段期間,也一直與她保持聯絡,回到台灣,更是迫切地將她網羅到自己身邊,做最得力的左右手。他真的很喜歡她,或許就是因為太喜歡她,太看重她,昨夜才會對她無端發火門扉傳來幾聲剝響,輕快的節奏很明顯是屬于某個人。荊睿身子一震,卻一動也不動,也不吭聲。
江雨燕主動推門走進來。「早啊!你今天怎麼這麼早進辦公室?」她開朗的聲調一如往常,彷佛昨夜兩人不曾不歡而散。
他蹙眉。
「吃過早餐了沒?我幫你買了巷口那家咖啡館的三明治,是你最愛的燻鮭魚,還有咖啡…你已經有了嗎?不過沒關系,我還買了一瓶鮮女乃。」
「我不喜歡喝牛女乃。」他轉過身,面無表情。
「我們都這年紀了,也該注意多保養身體了,偶爾喝瓶鮮女乃,補充鈣質不是壞事。」她語氣好溫柔。「你要是不喜歡的話,我幫你加進咖啡里好嗎?」
「不用了。」他駁斥。「我只喝黑咖啡,加牛女乃成什麼味道?」
「好,那就不加。」她馬上改口。「那你試試三明治配鮮女乃,很清爽的,我把鮮女乃倒進玻璃杯里,這樣視覺效果不錯吧?」
他無語,玻璃杯身襯著乳白色的液體,確實不難看,但他是喝牛女乃,又不是喝藝術,她何必玩這些花樣?還弄來一只水晶細花瓶,插了一朵精神飽滿的太陽花。
「這樣子,心情有沒有好一點?」她輕聲問。
他懂了,她是藉此向他求和。
荊睿心一緊,忽然覺得自己像鬧別扭的小男生,很幼稚。「那妳自己呢?吃過了嗎?」
「我已經吃過了。」
「嗯。」他板著臉坐回辦公椅,一語不發地啃三明治,喝鮮女乃。
江雨燕凝望他,知道他肯喝她買來的鮮女乃就是不氣了,唇角淺淺地彎開笑,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拍照。
「連這也要拍?有沒有這麼無聊啊?」他沒好氣。她這紀錄癖還真的怎麼都改不了。
「因為你喝牛女乃的樣子可愛嘛。」她大膽地逗他。「來,看著鏡頭再喝一口。」
他惡狠狠地瞪她。
「好嘛好嘛,我不拍就是了。」她笑著收起手機,繼續看他吃早餐。
「妳可以出去了。」他被她看得有些窘,下令逐她離開。
「我還有件事想說。」
「什麼事?」她恢復正經的表情。「剛剛Ben跟我說,昨天方總他們離開後,方太太便暈倒送進醫院,站在公司的立場,我希望待會兒能親自帶一束花過去表達慰問。」
「妳去?」荊睿冷哼。「要去也是Ben去。」何況根本沒必要去。
「Ben說他已經勸不了方總了,我想我或許可以試試看,既然事情已沒有轉圓的余地,我想還是得盡量安撫他的情緒。」
「要怎麼安撫?」他不愉地揪眉。「他不會听妳的,說不定反過來給妳一巴掌,發泄怒氣。」
「那就讓他發泄吧。」她定定地望他。「讓他情緒有個出口,壓力也會小一些,說不定就不會想不開了。」
「妳!」他握緊牛女乃杯,神情緊繃。
「我不是為了他,是為了我們公司。」見他神色不美口,她的嗓音更輕、更柔,宛如春水,在他耳畔蕩漾。「至少別讓外界覺得我們公司做事很絕情。」
「絕情又怎樣?我們只是照程序來。」
「這樣不好。」
他一窒,惱怒地質問︰「妳還是覺得我決定清算『統成』這件事,做錯了?」
「你沒做錯,這樣的決定很正確,但是過程跟態度可以更和緩一些,對不對?」凝睇他的眼眸,含著笑。她不是在指責他,是為了他好,不希望外界對他太多負面的印象。
領悟了她的用心,他頓時啞然。雖然他可以冷傲地反駁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如何,但面對她那樣溫柔的眼神,他說不出口。
他只能別過頭,不看她。「隨便妳,我懶得管!」
「看來你心情不好。」一道男性聲嗓落下,語氣里含蘊的笑意與關懷,不多也不少,恰到好處。荊睿回頭,望向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的楊品深。
「喝酒嗎?」楊品深跟酒保要了兩杯加冰威士忌,分一杯給他。
他接過,一口氣喝了大半杯。
楊品深劍眉一揚。「公司有什麼事嗎?」
「一切順利。」他表情平淡。見他不想多說,楊品深也不多問,兩個男人倚在吧台邊,默默喝著酒,听室內慵懶迥旋的爵士樂,看其它人暢飲美酒,痛快笑談。今夜是「三十而立」俱樂部的聚會,這個會員俱樂部是由「泰亞集團」的執行副總裁楊品深一手創辦的,只收台灣商界三十世代的優秀菁英,會員們除了平日交流情誼之外,也會定期召開圓桌會議,討論各項議題。
楊品深辦這俱樂部,不是為了另闢一個貴族游樂場,他是很認真地經營這個俱樂部,會員們也都以此為榮,每兩年舉行一次的會長改選包成為眾人競逐的榮譽頭餃。
年滿三十一歲那天,在楊品深的邀請下,荊睿正式加入「三十而立﹞,他知道,這也等于是拿到某種上流社會認可的「名牌」,從此以後在台灣商界佔了一席之地。
正如楊品深的態度,荊睿也很積極在此經營人脈,每回聚會,他一定活躍游走于各個談話的小圈圈,從來不像今夜,一個人孤立。
他喝干手中的威士忌,又向酒保要了一杯,終于轉向楊品深,主動開口。「你知道『統成科技』的方育成吧?」
楊品深想了想。「不就是我們前幾年投資的一家新公司?」
「嗯。」荊睿點頭。「上個月我看這家公司一直起不來,決定撒出投資,清算公司資產。」
「是嗎?」楊品深不甚在意地啜了口酒。「你決定就好。」這種幾千萬的小案子,應該用不著跟他報備吧?
「我不是問你意見。」荊睿看透他的想法,半嘲諷地撇唇。「我是問你,認不認識比較好的人力資源顧問?」
「你是說口。HeadHunter?」楊品深頓了頓,忽地恍然。「你該不會想幫那個方育成找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