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的情仇 第40頁

「不要這樣逼我,戴洛。」安若咽下重新涌上來的淚水,深吸一口氣。「請你離開好嗎?我需要靜一靜。」

戴洛出去後,她按對講機告訴藍(王玉)她不要任何事打擾她。

安若的辦公室寬敞明亮。幾扇大窗子永遠開著,以放進大把大把的陽光。她一直不曾克服對黑暗的畏懼。或許算是懦弱,但時時去面對可怖的記憶,記住所有的凌辱和創痛,何嘗容易?

日落了,黑暗籠上大地,漫進她的辦公室,她站起坐得僵硬的身體,打開所有的燈,而後又關掉它們。她站在幽暗的室內,耳邊尖銳地響著男人的怒吼,掌摑,鞭打聲。她母親痛苦的哀號,求著,哭著。她被鎖在黑漆漆的小房間,動彈不得,對她媽媽受的苦無能為力。當影像跳至男人猙獰的臉在她上方,混著汗臭、體臭和酒臭的身體沉重地望著她,安若迅速將燈打開,急促地喘氣。

她可以從黑暗中走出來,但沒有人有權利指責她對藍氏所做的事。

她拿起電話,撥了「絲築」的號碼。是希文本人接的電話。他接得那麼快,似乎在等著她。

而且他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安若。」

她的信心微微搖晃。「我要和你談談。」

「嗯,我一直在等你。我現在可以見你嗎?」

「到我住的地方。」

在那,不會有任何人或事干擾他們的談話。

***

安若先到家,她剛點亮屋里的燈,他接著也到了。一見面,他又用那種探索般的強烈目光注視她。

「我該如何稱呼你才正確?」他靜靜說,「或者該問,你今晚以何種身分見我?李梵,狄蘭德,或安若本人?」

她勉強控制住差點失去鎮靜的雙腿。「都可以,除了李梵。」

「因為李梵是你母親?」

安若先讓自己坐下。「也好,是差不多該翻牌的時候了。」

希文沒坐,站在那看著她。他溫柔的目光又一次使她的感情失去平衡。

「讓我先告訴你一個故事。」他慢慢地說道,「大約三十年前,一個富家子弟到南部出差時,認識了一個在小餐館里工作的女孩。以後他每次去南部都去看她。他始終沒有告訴這女孩他真正的家世背景──」

「因為她只是個鄉下女孩,」安若冷冷接下去,「他不過利用出差之便拿她來消遣。最後一次見面,女孩告訴他,她懷孕了。他從此一去不回,娶了另一個和他門當戶對的女人。更可恨的是,他寄了一筆錢給女孩,要她把小孩拿掉,他們之間再無瓜葛。」

「安若──」

「女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台北,才發現是鼎鼎大名的藍氏公司。她只想把錢還給那個負心漢,當面告訴他,孩子她要留著,不過他不必擔心她以後會以此要脅他,或找他麻煩。那個男人甚至不敢見她。他讓他有錢有勢的爸爸替他出面,羞辱了女孩一頓。」

「安若,你母親來找你父親時沒見到他,是因為他已經死了。」

安若瞪著他。「你胡說!藍嘉修活得好好的。」

「藍嘉修不是你父親。他的哥哥,藍嘉倫才是。」

「哥哥?」

「對。藍嘉倫當年向他父親提過要娶李梵。他知道藍季卿不可能接受李梵這樣出身低微的女孩,他更明白李梵絕對無法做藍家的媳婦。我想他不曾給過你母親口頭上的承諾,是因他必須先和他父親談過。另一個原因是他心知若他非娶李梵不可,勢必要和他父親鬧僵。當他提出來並堅持他要娶這個懷了他孩子的鄉下女人,藍季卿告訴他,他若踏出大門,他們便月兌離父子關系,他永遠不得再回藍家,更休想將來分得一份財產。」

希文走過來,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藍嘉倫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在去找你母親的途中出車禍,當場死亡。」

安若抽出一只被他握著的手,握住她的喉嚨。「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警方在你父親衣服口袋的皮夾里找到他的證件。藍季卿接到通知時,悲痛之余,把這份恨轉移到你母親身上,那筆錢是他寄的。你母親找到藍氏時,藍嘉倫已經埋葬了。」

安若握著喉嚨的手跌下來,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呆坐著。希文的聲音鐘聲般在屋內回響,敲擊著她的頭,震動著她的耳膜。

希文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雖非當事人,藍季卿告訴他事件經過時,他已經歷過彷彿被蟒蛇纏身的窒痛感。又由于他深愛她,那痛苦更深刻。他靜靜將她雙手拉在一起,握在他雙掌中,給她時間消化這突來的消息。

「即使如此,」許久之後,安若冷漠地開口,「並未改變我和媽媽遭受的殘酷命運。因為藍季卿的自私和勢利,我媽被迫嫁給一個屠夫,飽受凌辱和摧殘。我這個私生野種自然成為他的眼中釘。」

「別這麼說自己,安若。」他心痛地說。

仿佛沒听見他般,她繼續說著埋在她心中二十年的痛楚,「為了保護我,媽極盡委屈地迎合他,遷就他。他打我時,媽總是拿她的身體當我的護盾,于是他轉而去打她。我一天也不能忘記我們母女比奴隸還不如的悲慘日子。這都是蒙藍季卿的恩賜。」

「安若,他早就後悔了。他後來去找過你們,想把你們接來──」

她忽然放出一聲扭曲的笑。「因此我就該原諒他?原諒他使我媽被凌辱致死?原諒他讓我八歲遭一個我視為父親的人強暴?」

空中仿佛砰地一聲巨響,接著一陣死寂。希文太震驚,太憤怒,還有些牽痛他心肺的情緒扭絞著他。他說不出話來,握著她的手松開,貼在身側,緊緊捏著他極想狠狠揍人的拳頭。

安若慘然、飄忽地扯扯嘴角,搖晃地站起來。「你走吧,我不──」

他起身,用力將她拉入懷中,緊緊地擁抱住她。「安若……哦,安若……」他將臉埋在她如雲的發中,痛苦地吸氣,「我說過,永遠不要一語不發地掉頭離開我。別再這麼做。」

她遲疑的手終于環過來抱住他的腰,淚水滾滾淹流過她雙頰,浸濕了他的襯衫。「他強暴過我之後,媽趁他呼呼大睡,背著幾乎半死的我逃出屋子。」她顫抖地泣聲低語,「我記得當時下著好大的雨,媽一步也不敢停地背著我走了好遠,然後把我放在教堂門口,她交代我身體好了以後,到台北去找爸爸,千萬別回去找她。然後她就走了。我想叫她,抓住她,要她帶我去找爸爸,要她帶我一塊走,不要回去受那男人蹂躪。可是我動不了,等我後來醒過來,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都過去了,安若。」他胸臆間漲滿酸楚,溫柔地吻著她盈眶的淚眼,她顫動的唇。「都過去了。」

「不會過去的。它就在這。」她推開他,悲泣地指著心口。「媽雖然死在那男人殘暴的手里,藍季卿卻要為這一切,為我媽悲苦的一生付出代價。我恨他。我恨他自以為有錢有勢就有權如此傷害別人。我要親手毀掉藍氏,我要親眼看著他和藍氏一起毀滅!」

她吼著,聲音里卻沒有恨,反而充滿矛盾和悲傷。希文堅定而溫柔地用雙手捧住她的臉。

「看著我,安若。看著我,听我說。」她抬起淚眼,突然間,希文自己眼中也充滿了淚。「不管你承不承認,他是你爺爺。他現在躺在醫院,等于已半身不遂。二、三十年來,他沒有一天不在悔恨中。你母親沒有死,安若。你爺爺把她安置在一個很舒適的地方。她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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