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東家(下) 第17頁

湛天動淡然致意。

幫規素來如此,並非刻意營造。

其他人態度自然,除了因為暈船吐得臉色青白,吐光了膽汁下不了床,站在船舷上除去目瞪口呆還是目瞪口呆,這輩子沒見過這種排場的海靖。

他不知道,就算尋常人幾輩子也見不到這樣的場面。

他看著那些高頭大馬、黑壓壓一片看不見盡頭的漢子們,看著粼粼江水,看著一頭扎入晴空一角的燕子,很久很久都沒有真實感。

小堂口的河船果然不能拿來和大船比,不比船艙大小,不比待遇好壞,單單行走在夏暑湍急的河道上,大船就猶如航行在地面一般平穩,立判優劣。

要她們幾個丫頭說,這行船大好時光,看山過水,听驚濤拍岸夾著兩岸猿聲,夜半寺廟蕩起的鐘聲到客船,主子們用來培養感情是最好不過的美事,不過,世事常事與願違,沒眼色的人也不是沒有,譬如因為湛天動不在,不得不全權攬起淮安總舵所有幫務的二當家張渤。

「他女乃女乃個熊!」自從這一根腸子直通到底的大老粗收到某老大已經上了漕船,不日可以下揚州的好消息,就扳起手指開始數日子,接著快速打包,令人將一疊疊、一摞摞的文書用最急件送到了船上,附上一張條子,上面寫著「完璧歸趙」四字。

還完璧歸趙呢,囤積半年的文案書件能有多少?

在船艙外伺候茶水、听候呼喚的貼身小廝,听見自家主子難得爆了粗口。

這其實不能怪張渤。

漕幫里識字會寫的人如鳳毛麟角,對于只能把自己名字寫全的二當家來說,要他每天在字堆里打滾比給他一刀還痛苦,湛天動是知道他的性子,也沒讓他一個人唱獨角戲,毀了幫里的運作,事前就給他調來文武全才的李衛和一個熟悉幫務的文士。

只是他沒想到,海東青一到家,那廝就把積累到天怒人怨的文書一樣樣物歸原主,很據悉,自認無事一身輕的家伙已經在天水閣花魁的包廂泡了兩天兩夜,左手拿酒杯,右手抱美女,甚至讓人傅話給妻妾,說她們的男人要回家了!

湛天動並沒打算治張渤一個什麼辦事不力之類的罪名。

想回家是嗎?嘴里喊著想家,人卻在天水閣,這人能累到哪里去?他壓根不相信,張渤定是無聊的成分居多。如果是李衛來說,他還會信個幾分,他自己的兄弟有多少斤兩,他明白得很。

湛天動很「好心」的讓人去通報張渤的正妻,讓她迎接「勞苦功高」的相公,張渤能有十幾個妾往府里抬,和這位正妻不是沒關系。

他這兄弟和天下的男人一樣,只要瞅著對眼的女子就會心動,說難听一點就是,可這消息只要傳入家里頭,他那人人稱羨的妻子二話不說就會把那女子往家里搬,也不過幾年,府里的妾室、通房已經多到他記不住。

唯一就一個正妻說的話,他還會乖乖的听。

湛天動忙了兩日,飯也擺在船艙里,一步都不曾走出去。

這天,西太出現在湛天動的艙門口,小廝彎著腰,一臉粲笑,「爺說小姐一來,不必通報,往里面請就是了。」

「你們家大爺知道我會來?」

「爺的心思,福來不敢揣測。」

好個不敢揣測,能跟在湛天動身邊,沒有比別人更添幾分機靈怎麼可以?

西太一笑,一腳踩進某人的地盤。

她不是那種一有心上人就要黏在一起的女人,要是婚後日子兩人除了晚飯時間能互相見上一面,說上兩句話,那也就好了。這兩日,他忙得熱火朝天,那些幫務她又幫不上忙,而且要回府了,她也有自己的營生,那些她丟了很多天的商事也是該理一理了,因此,兩人各理各自的事,直到十九在她耳邊提醒她,也該關心關心大爺。

十九怎麼說來著——

雖說訂了親,也是口頭上,沒有庚帖,沒有三媒六聘,大爺那麼出色的男人,她不主動點,遲早會落空。

這丫頭急個什麼勁?那些個流程也要回到陸地才能走,她都不急了,十九這太監急什沒有人能勉強她做任何事的,可她來了,只因為喜歡了這男人,一旦感情如潮水涌出,她就隨心去做,就算他積攢了的公務多是因為她所致,桌上漏壺也已經三更,她是該去提醒他該睡了。

人再俊,要是眼下掛著兩個黑眼圈,也會打折扣的。

燈下的他,半罩著光,發還沒放下,挺直的鼻梁眉眼如一抹清水煙雲,和白日剛毅堅韌的他不太一樣,寬袖卷了小半截,下筆如飛。

一旁捉袖抬腕給他研墨的童子看見推門入內的人,瞅了眼頭也沒抬,卻明白示意他可以下去了的主子。

笑咪咪的垂首躬身給西太行了禮,他可以歇息去了。

「都幾更了還趴著,眼楮會壞的。」白日船艙的光線就不算太好,這會都夜深了,一盞燈能濟什麼事?

他放下筆,自前襟掏出十幾顆夜明珠撒在桌案上,頓時,一室明亮如白晝。

「有這麼些好東西怎麼不拿出來用?」她一笑。這人對吃穿都不講究,對身邊的財物也不怎麼在乎,到底什麼才能讓他掛心?

「要不是你說,我也不記得這些東西。」一抬頭,他脖頸的確有些酸疼,可是一看到她,所有的困頓疲倦都消失殆盡。「你不該睡下了嗎?」黑發編成一條俏麗的大辮子,十來顆少見的貓眼石在其中若隱若現,半新半舊的家常衫裙,顯然是歇下又讓人給叫起來的。

沒錯,就連發上的裝飾也是卸到一半又簪回去的,這都是十九的杰作。

「你一定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晚了還過來?我那丫頭說,我要不來探探你,表示一下用心,像你這麼出色的男人很快會覺得我不夠嫵媚撒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改了心意,把迎娶的事黃了。」她算是對十九這丫頭多了層認識,平常看起來不繞腸子、不起花心思的人嘮叨起來,也有長舌之能。

「是個聰明堪用的丫頭。」他笑著,目光輕斂。

「我進來的時候,福來說爺在等我?你知道我會來?」

「十九要是不催促你,你還真不打算來見我?不想我嗎?」為了她的「主動」他只好小施心計,讓福來去提點了一下那丫頭,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

這人不是在忙嗎?她不來還有錯?「我這不是來了嗎?」好吧,算他事後還誠實。他輕輕捋了下她的發。「那表示你想我……會下棋嗎?」

「不會,你教我,我是個好學生。」

「你對什麼都這麼有自信。」不張揚自己的長處,也不隱藏自身短處,和她在一起就兩個字,舒適。

「這不就是你喜歡我的其中一個原因?」

湛天動撩袍落坐,欣賞的看了她一眼,然後擺了棋盤,棋盤是用一整塊罕見的水晶雕琢,白玉子和墨玉子擺在上面,晶瑩剔透。

湛天動持黑子落下。

她垂睫,學著他將白子也放在同樣的地方。

湛天動拈子再落,她依樣畫葫蘆。

「過幾日,太尹會到揚州為你送嫁。」

「我一個字都還沒跟他說,你和他通了消息?」她掀了下長睫,分心看了他的黑子啊?

「你日子挑好了?過幾日?告訴你,嫁衣吉服,我什麼都沒準備。」誰給她繡嫁妝?就算一切從簡,十天半個月能不能完成六禮誰都不敢說。

「我離京的時候就和他商量好了,我怕你萬一改變主意不肯嫁,便讓他先準備。」西太總算瞠了眼。敢情,她還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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