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得到金牌,田野,你在我眼里一樣是個笨蛋……」她恨聲低語,眼眸含著淚,幽幽閃爍。
沒錯,他是笨蛋,他不值得她不辭辛苦天天陪他練習,不值得她特地跑來為他加油打氣,更不值得她親手捏壽司。
他就只是個……笨蛋而已。
「你會後悔的,可惡的笨蛋。」熱燙的淚水滑落頰畔,烙下一條條傷痛的痕跡。
那是情竇初開,卻得不到對方憐愛的傷痛,是全心付出,對方卻輕忽以待的傷痛。
那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追趕,永遠與對方相隔六年距離的傷痛。
黎妙心離開比賽現場,離開那對愛苗初生的戀人,來到垃圾桶前,打開保鮮盒,狠下心將自己親手做的料理倒進去——
「十年以後,我會長高,會長出胸部,會變得比現在更漂亮,更迷人,你等著瞧吧!」她看著散落的日式煎蛋,以手背掩唇,倔強地咬住哽咽。「十年後,你一定會後悔!」
第4章(1)
自從那時候到現在,過了幾年?
黎妙心拉回迷蒙的思緒,在心中默數,好像已經十二、三年了吧,結果田野也從來沒對她表示過後悔。
他跟蕭庭芳交往,只維持了短短一年,上大學後,兩人各分西東,生活沒了交集,感情便逐漸淡了,當然,是女方主動提出分手。
之後,田野埋首課業,他念的是工業設計,正符合興趣,經常代表學校組隊出賽,作品橫掃各大獎項。畢業後,他服完兵役,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外商集團擔任設計師,數年後又跟兩個好朋友合資開公司。
這些年來,他雖然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情路都走不長,現在這位算是最認真的了,談了兩年多戀愛,也論及婚嫁。
沒想到就在婚禮前夕,一場奪命車禍,令相愛的兩人天人永隔。
他一定很痛吧?
當年跟蕭庭芳分手,她就听說他曾放逐自己好一陣子,後來是因為學長看重他的設計才華,拉他組隊參賽,他的生活重心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這次呢?
這次不是因為愛情轉淡而分手,是在愛正濃的時候痛失戀人,想必更加難以承受吧……
這回他打算如何熬過去?喝酒買醉,還是藉由日以繼夜的工作麻痹自己?
黎妙心來到田野在台北東區買下的公寓,站在門前,猶豫著該不該按門鈴。冰涼的門扉透出一股沉默拒絕的氣息,她有預感,這扇門的主人目前並不歡迎任何人闖入。
尤其他們上回見面,是在那種不歡而散的狀態,說實在她很懷疑,見她不請自來,他說不定會不顧情分趕她出去。
希望他別這麼狠……
黎妙心胡亂地尋思,費了好些片刻凝定心神,才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不管他的反應是什麼,她都煩定他了——
叮咚!
鈴聲清脆,在深夜里回旋,門內卻毫無動靜。
她敢打賭,他一定在家。
黎妙心咬牙,繼續按門鈴,一聲一聲,催人神魂,不知過了多久,門內總算傳來一陣不情願的跫音。
「是誰?」粗魯暴躁的嗓音。
「我啦!」她故意也用一種粗率的口氣回應。「田野你還不開門?外面快冷死了好不好?」
大門咿呀地開啟,視線豁然開朗,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張憔悴的臉龐,胡渣佔據了整個下巴,延伸到鬢角,一雙陰郁的黑眸在夜色里閃爍。
「心心?是你?」見到她,田野頗感意外。
「對啦,是我。」她嫣然綻笑。「拜托,幫忙一下好嗎?」指指腳邊某樣東西。
「這什麼?」田野認清那是一只中型行李箱,愕然挑眉。
「我家漏水,看來你得收留我幾天了。」話語方落,她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逕自閃開他,踏進屬于他的地盤。
自從他買了新房子後,這還是她初次造訪。
她打量周遭,心弦止不住一陣陣地牽動,寬敞的空間裝潢得十分有格調品味,不愧是專業設計師的家。
最令她心動的,是他家里擺設不少他親手設計的生活用品與家具,比如客廳角落那張線條奇異又極符合人體工學的讀書椅,那張精致可愛的咖啡桌,以及廚房吧台上五彩繽紛的調味罐……這些,都跟她擺在家里的一模一樣。
看來她最喜歡的,也正是他自己滿意的。
她端詳著一件件設計精巧的工藝品,偶爾流連地撫過,田野默默注視她的舉動,良久,無聲地嘆息,將她的行李提進屋,關上門。
「你知道了?」他啞聲問,壓抑胸臆波動的情緒。
她一震,半晌,緩緩回過眸,甜甜地笑。「知道什麼?」
他明知她裝傻,冷哼一聲。
她故作不悅地眯起眼,雙手環抱胸前。「田野,這是你見到老朋友的態度嗎?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至少也先問候一下。」
「你不是在高雄工作嗎?高雄沒朋友家可以借住嗎?」
「你忘了,上回我不是來台北面試嗎?那家餐廳錄取我了,下個月開始正式上班,所以我兩個禮拜前已經搬來台北嘍。」
「你搬來台北,怎麼沒跟我說?」
他忘了他們上回見面大吵一架嗎?
黎妙心不情願地努努嘴。「因為我想你很忙啊!要忙工作,又要忙著籌備婚——」她驀地頓住。
「你果然知道了。」他冷笑,走向廚房吧台,舉起茶壺,斟一杯溫開水,遞給她。
她接過,自眼簾下窺探他,看來他還沒忘了招待客人的禮數,但就因為他表面平靜,她更擔憂。
「家里漏水,是因為我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她心一顫。「什麼意思?」
他若有所思地直視她。「黎妙心,我很好。」
她沒說話,櫻唇餃在玻璃杯緣。
「我能吃能睡,也能畫設計圖,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死不了。」
她啜口水,展顏強笑。「那很好啊。」左顧右盼。「你這里裝潢得很不錯,很舒服的樣子。對了,應該有客房吧?我睡哪一間好?」說著,她舉步就要往里走。
他擋在她面前,偉岸的身軀猶如一座沉默的武士雕像,凝立不動。
她悄然嘆息,揚起玉手,將腕表送到他眼前。「都快十二點了,你忍心把一個柔弱無助的女生趕出去流落街頭嗎?」
他扯唇,似笑非笑。「你一點都不柔弱。」
是啊,她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縴弱裊裊的女孩。「可是我無助,我家漏水,在台北沒其他朋友,又沒什麼錢住飯店——你不會這麼狠吧?連收留我幾個晚上都不肯?」
「心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用那種戲謔又淘氣的口氣喊她「喵喵」了呢?
黎妙心有一瞬間出神,手指不覺掐了掐掌心。
這幾年,她跟他總是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仿佛親密,卻又遙遠。
「心心……」
「我好累了,好想睡喔。」她以手掩唇,刻意演出一個大大的呵欠。「你這個主人不帶路,那我就自己找房間嘍。」
她像野貓,毫不客氣地在他屋內散步,巡過主臥室、工作室、浴室,最後來到一間榻榻米和式客房。
她坐上榻榻米,聞著那熟悉的味道,不禁淺淺揚起微笑。
好懷念啊!自從高中畢業離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睡在榻榻米上了,想起從前,她跟女乃女乃總是並肩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黎妙心倏地神智一凜,滅去腦海里記憶的畫面。女乃女乃已經去世了,她最親愛的家人已經不在了,在這世上,她只剩那個游手好閑的沒用老爸了。
失去最愛的人是什麼滋味,她懂得的,所以她理解田野,能猜到他現在處于多麼巨大的悲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