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為我們都不懂嗎?我們都明白的,你失去她,心里一定很痛很痛——」
「你說夠了沒?!」
「不夠!」
「黎妙心!你——」他像只發狂的野獸,突如其來地飛竄向她,將她壓倒在沙發上,居高臨下俯視她。
她迎視他泛著血絲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卻是如海一般深沉壓抑的悲傷。
「那鋼琴是她彈的,對嗎?」她輕聲問。
他陡然凜息,幾乎是恨恨地瞪她。「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
「因為你連酒都不喝,因為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伸手撫模他胡渣粗刺的頰。「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說話,遭她看透心事,狼狽地轉過頭,胸口劇烈起伏。
她听著他粗重的氣息。「我知道那種感覺,失去最愛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夠的時間,那傷口會痊愈的,可是田野,你必須先把悲傷釋放出來,你不能一直強忍著。」
「我說了我沒有忍!」一字一句從齒縫迸落。
「那你就哭出來,那你就听她彈的鋼琴,回憶你們共有過的點點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壓抑住,永遠不去想,那些回憶是抹滅不掉的,不管你怎麼躲,總有一天會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手腕,用力到她發疼。
她沒有要他放開自己,明知柔細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紅痕,仍是逞強地笑著。「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裝硬漢,那很好笑。」
「好笑?」他啞著嗓,譏誚地笑了。「你這麼想嗎?我很好笑?」
她听他笑,愈听心愈痛,胸口擰成一團。「哭也沒什麼,掉幾滴眼淚又怎麼樣?我們是人,不是冷血動物——」
「你懂什麼?」他嘶聲打斷她。「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在她出車禍前一天,我還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禮的瑣事打擾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見的最後一面,我居然不是對她笑,你懂我……有多後悔嗎?」
原來如此,原來啃噬他心頭的不只有悲傷,還有濃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沒能來得及給她最後的溫柔。
原來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麼都不懂……」他趴下來,頭落在她頸側,大手依然緊緊圈鎖她手腕。
她感覺到他的重量,感覺到他身上傳來那一波波的寒意與顫栗,感覺到他牙關緊咬,埋進沙發布里的臉緩緩染上濕潤……
他在哭,終于哭了。
雖然他還是強悍地不肯放聲大哭,只願像負傷的野獸,低低哀鳴,但夠了,起碼是個開始。接下來,他還得走一條漫長的療傷之路,他或許會有種錯覺,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
但她會陪著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
第5章(1)
好丟臉。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痛哭崩潰,實在很沒面子,有失尊嚴。
若是讓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平常聚會也很少聊心事,遑論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後,懊惱得只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他會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尷尬地手足無措,也許會打哈哈,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她沒有,很自然地遞給他紙巾,然後為他泡了杯加了些許白蘭地的紅茶,叮嚀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順便賞給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溫熱的茶杯,將她的關懷一口口飲下,冰涼的胸膛暖了,迷蒙的眼逐漸映入這世界。
自從未婚妻去世後,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實際上,猶如行尸走肉。
他的眼楮看不見這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霧里,他的耳朵听到的是無聲的靜寂。
他是個人,卻丟落了靈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氣地闖進他封鎖的心城——
為什麼是她呢?為何,偏偏是她?
田野陰郁地尋思,獨自佇立陽台,啜著咖啡,視線投向遠方的山巒,白茫茫的峰線繚繞著晨霧,天際堆疊著濃厚的雲朵,曙光將透未透。
冷風捎來冰刀般的寒意,銳利地割他耳鬢,隱隱刺痛。
他渾然未覺,擱下涼透的咖啡,思緒仍沉淪。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經起床了。」清脆的聲嗓如風鈴,在他身後搖蕩。
他回過頭,迎向一張清秀容顏,眼眸瑩亮,櫻唇含笑,墨黑的發絲隨風輕揚。
她頭發……好像又長了,愈來愈像個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輕輕推他。
「去哪兒?」
「還問?去慢跑啊。」她搖擺雙手雙腿,做出跑步的動作,他這才注意到她已換上一身運動服。「我們去慢跑,回來我再做早餐給你吃。」
他深思地注視她。「心心,你今天還不回家嗎?」
從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現,算算她已經在他這里賴三天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家天花板漏水,還沒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廳的老板講好,兩個禮拜後才開始上班。」她沖他眨眨眼,笑得像個調皮的小表。
「所以你打算在我這兒繼續賴下去?」
「別把我說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蟲好嗎?我也是有貢獻的,想想看你家里誰替你打掃的?三餐誰煮給你吃的?」
「我很感謝你,心心,但——」
「別那麼多廢話了,GOGOGO!」她打斷他,逕自小跑步離開。
他凝望她背影,好無奈,為什麼他就是拿她沒轍呢?
他可以趕她走的,可以對她發飆咆哮,不準她打擾他獨處,他可以拒絕接受她的關心,就像他拒接家人電話那樣,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但他,做不到。
為什麼?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妹妹一樣愛護嗎?
「你模夠了沒啊?」她在門外嗆他。「男子漢大丈夫,動作別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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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樣。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過早餐後,她會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運動。
有一天,他們去爬山,一開始,她神采奕奕,一馬當先地往前沖,後來累了,把行囊都丟給他背,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另一天,她興高采烈租了兩輛單車,說要跟他比賽環繞台北一圈,結果才兩個小時就不行了,躺在河堤公園的草地上耍賴,還硬要說自己是在欣賞風花雪月,欣賞這世界上的美好。
「這才叫過生活,懂嗎?」她買了兩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遞給他,笑笑地宣稱。
這天下午,她則是領他來到社區附設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嗎?」他嘲謔。
「游泳我哪里比得過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頭。「我看你游就行了,全國冠軍。」
「那都是念高中時候的事了。」青春已遠,年少時期的榮光,不值一提。
「你是說,你忘了怎麼游泳嗎?」她故意挑釁。
他微一扯唇。「怎麼可能?」就算記憶淡滅,身體的本能仍在,何況他這幾年還是會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換上泳褲,自己卻穿著運動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還抓著一個計時器。
他心弦一動,驀地憶起從前。
記得高三那年,他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參加游泳競賽,私下做體能訓練時,都是她盯著他,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生,當起教練卻是有模有樣,架勢十足。
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听一個小學女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