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8頁

「這兒地空氣好極了,是嗎?」他一面深呼吸著,「為什麼不說話呢?還在怪我‘愚昧得自以為了不起’嗎?」

「不,我在想,像你,應該在里面繼續當你的舞王才是對的。」

「我討厭跳舞,剛才在下面跟園丁老王談天哩。你呢?為什麼你也不跳呢?」

「我向來不敢討厭什麼,只因為我不會跳舞。」

「你不會跳舞?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呢?」

「我真的不會跳。從前,我的父母不贊成我學跳舞,現在又不好意思鄉下佬兒似的從頭學。」

「是嗎?」他的眼楮比星星還要亮的望定我,「其實,那是一點兒也不難的,像你這樣的喜愛音樂。」

「不,不,」我一疊聲地說,他相信我不會跳舞後,又使我覺得相當不是味。「我不要學,我根本不喜歡跳舞的。」

他一逕地笑,把黃薔薇湊近鼻尖,我看出那就是自我襟上遺落的,因為花瓣已見萎弱,顯然被人踩踏過。雖然我前一刻還在氣惱他對我過分的批評,現在已是忘懷了。第一,我沒有理由希望人人都當我是個「天仙」。第二,如果他要那麼說,卻也沒有哪句話完全不正確。第三,他的彈鋼琴的妙手,使我開始崇拜他。第四,我不喜歡見了女同學便無所不奉承的男同學;對他獨特的作風,至少也有五分欣賞。他的瞳眸深處有道光芒,那是不屬于這世間的,那其中摻雜著冷漠而又有抑郁和哀愁。為什麼?是什麼使他這樣呢?

「這朵花你從哪兒來的?」我想了想,想出這麼一句話。

「晚飯後你的座位旁邊兒,差些沒讓我一腳踩得稀爛。」

他自然知道這是自我襟上遺落地,但沒有還我的意思,也許因為已給踩壞了。

「你,還在怪我出口魯莽嗎?」他轉過臉來問我。

「沒有的話,我應該先問你胸口上的一塊瘀紫怎麼樣了。」

「一點事也沒有,那根本是我信口夸張的話。」

「還有那把女人用的傘……」

「又丟了。一個同房間同學前幾天拿去用,忘記遺失在哪里。」

我開始笑,他也開始笑;越笑越好笑,笑個不停。笑停了,他又開始默默地把花兒湊近鼻尖,好像剛才的歡笑本不是發自他心中,而是向人借得的,現在歸還去了。

廳內播送著我喜歡的《維也納森林舞曲》,我听著那輕快美妙的旋律,整顆心愉悅的給擁到雲端上面去。

「你喜歡這支曲子嗎?」我問他。

他沒有答應,好像這曲子是根魔針,已把他從頭至腳的扎住了。

我驚異地望著他,晶瑩的淚水在他的眼中閃爍著,長睫毛向下一覆,大顆的淚珠,沿著挺直的鼻子旁邊滾下去。

他迅速地抹去淚,告訴我當他十三歲的時候,一夜,他家里舉行著一個盛大的舞會,也就是這支曲子,他的母親和她的賓客們跳著舞,樓上傳來了槍聲,他的父親倒臥在血泊里;自殺,用手槍射透了他的胸膛。

「我從小生性孤獨,怕羞,也沒有兄弟姊妹;我的父親愛我,我也愛他。他常常借酒澆愁……小時候我夜夜祈禱上天降福給我父母,我對這世界祈求的只是這一件事,但是不能夠得到。」

我心里十分難過,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安慰他。

「原諒我。」他咬著下嘴唇低下頭去,長睫毛向上掀起時目光觸著我的目光,微微地抿起紅潤的嘴唇,一份無法描摹的純樸和羞澀;好像他的成熟和冷漠只不過是掩蓋在上面的一層表皮,現在已被揭去了。

「我……我同情你。水越。」我滿心不忍地說出這一句。

「不要同情我!我不要任何人的同情!」他大聲嚷著,雙手敲拍著欄桿,那朵花掉到園中去了。

我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移轉眼楮觀看「影子戲」。一對對投射在玻璃窗上的幢幢人影,正像漫步在迷濛的雲霧中,輕飄飄的這邊蕩來那邊晃去。我記不清這是一支什麼曲子,這樣的感心動耳,蕩氣迴腸;我的心中並無悲哀,不由得眼圈兒也濕了。

晚飯送來寒冷,我說我該回去了,因為我答應祖母不至太晚回家。

「你怪我嗎?」他伸出手來和我握著。

「一點兒也沒有。」我笑了笑。

「本來我想找著你,告訴說你的歌唱得好極了。」

「我應該說你的鋼琴彈得更好。」

「不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是你自己先說的。」

他笑了,流過淚的眼楮像水底的水晶球。

「我送你回去好嗎?」

「不,眉貞會和我一道走。」

「讓我送你回去,就算我對自己的愚昧行為作一個補償。」

「謝謝你,我很高興你要送我,但我和眉貞約好了的。」

星期一的中午,王眉貞和我都得在學校里吃中飯。因為出發得遲一步,學校里的食堂已經「客滿」了,只好到附近一家小食店去。這食店也是我們經常去的地方,這時候,一間成凸字形的大廳里鬧哄哄的,座客也有六成了。我們找著靠近角落里的一只小方桌坐了下來,王眉貞搓過每天得搓上十來次的手,眯起眼楮開始研究菜單︰「豬肝面、蝦仁面、十錦面、雞絲面……」她皺著雙眉搖搖頭,把菜單遞給我。我來這兒總沒有什麼選擇,因為不管什麼面,味道都是差不多的。

最主要是找著辣醬油,而且還得滿滿的一瓶,我們兩人一口氣的往面里亂澆,眼看什麼都是醬褐色的,然後拿起筷子唏哩嘩啦半咸半辣吞下算數。王眉貞說上館子不看菜單沒有派頭,結果還是由她出馬,到外面去索取辣醬油。但她去了足足五分鐘,不但帶回目的物,還把秦同強、張若白和水越也都帶來了。

張若白躲在大家身後,遮遮掩掩地出現後,對我點一個極不自然但很友善的頭,然後說這一餐應該由他請客。王眉貞很高興,已在支使跑堂的把兩張小方桌合並起來。秦同強說林斌也要來,剛好湊上六個座位。王眉貞又拿起菜單,肥指頭點呀點的,炒豬肝臉上炸鴨肝,炒牛肉連上牛尾湯,還有蒸包、水餃和炒面。我說太多了,她的手只在我腿上暗捏;趁他們三個不注意,悄聲說反正今兒有個「冤大頭」心甘意願地付鈔,今天不吃,等待何時?說罷還怕我出口反對,又在我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

靜坐等菜的時候,門外又涌進一批人,果然當中有林斌;秦同強一揮手,這個有張渾圓孩兒面和兩只蒲扇樣大耳朵的人,飛步過來了。他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毛線背心,滿身的活力,兩顆黑眸子溜溜轉,雙手按在張若白的肩膀上。

「蜜斯王和蜜斯凌,見過嗎?」張若白問。

「她們倆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是聞名已久了。」

「聞名已久,今天才開始三生有幸嗎?」

打岔的人是「小老板」王一川,一個每天換一套新西裝,梳著要滴下發蠟來的發,架著金邊的平光眼鏡,擦著巴黎香水的富家子弟;也就是那天在馬路上對張若白和我炫耀紅色汽車的人。可惜的是,他父親的金錢不但不能為他買到智慧,反平添他身上一股俗氣。他那過長的馬臉,太小的豬眼,駱駝背脊樣地鼻子;如果沒有那自大自負的神情,多少還能招得別人的同情,更不用說那與生俱來的搖頭的毛病。說起他這毛病,王眉貞總要掩著嘴笑上一回;看他說話時一顆腦袋鐘擺墜般的動個不停,她說,就像看馬戲團里的空中飛人,頭要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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