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10頁

「我坐在教室里,

你從外面走進來;

你對我那麼一笑,

哎啊!我的天!

我的靈魂飛去了半個。

我正在恨那個短命系主任,

忽然看見一個安琪兒;

你對我媚眼一拋,

哎啊!我的天!

我的心少跳了兩下。

我願把金沙鋪在地上讓你踩踏,

我願把鑽石瓖成圍巾讓你披戴;

如果你對我點一下頭,

哎啊!我的老天爺!

我情願命也不要了。」

自那以後他用盡方法在校院里尋找我。如果不幸被他瞧見,便夠我倒楣。後來有許多女同學出來仗義相助,逼得他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但自然也有人硬說我鼓勵過他,尤其是王一川自己,到處宣揚我是他的女朋友。老實說,一個女孩子受人追求,多少是件愜意的事;唯有遇著這種人,卻是有苦說不出。

第六節的上課鐘敲起了,王眉貞去健身房,我獨自懶洋洋地到鐘樓底下六十九號教室里上宗教課。比起剛才的大禮堂,這教室小同火柴盒,而且在陽光不常照得著的角落里,陰森森而帶有我家堆雜物舊廳的霉濕味。雖說選課的有二十多個同學,但經常出席的只有十多個,大家都無精打采地倚在椅子右邊的寫字板上。這和上一課哄堂的笑聲相比較,如果我以春天和冬天作比喻,不算形容得不適當。

年老的許牧師掛著兩焦點的眼鏡,抑揚頓挫地念了一段聖經,嗡嗡嗡嗡的,像一只無法驅走的蒼蠅。他的蒙著黃色薄膜的老眼欲閉還開,配上初夏的和煦氣溫,同學們一個接上一個打呵欠。最後的兩個蒸包子開始向我算任性的賬,一陣一陣油膩膩的感覺直涌上喉頭來,我也只能听到若干句的「十字架」和「耶和華」;手中的鋼筆不由自主地在筆記薄上,畫著一個又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字。又一陣油膩膩的感覺從胃里冒上來,我把鼻頭皺起來了。

許牧師的鉛筆尾端在講壇上敲得篤篤篤的,目光從眼鏡片的上端正對著我射過來。我知道他早晚會向我算在考卷上胡說八道的賬。但我想︰這一回合的武招總得接,現在也許正是這個時候。大約我把目光凝得太有力,他記不起我的姓名了;低下頭在點名薄上尋找,鉛筆尖一路的點下去,兩焦點的眼鏡向上一推又向下一捺,斷斷續續地念道︰「蜜——斯——凌——淨——華。」

盡避他的語音里永遠沒有刺激的佐料,但是有力量使進入半睡眠狀態的同學們精神為之一振,全把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你相信宇宙間有一位真主宰嗎,凌淨華?」

這問題大約是針對我上次考卷中所說的幾句話。我這樣寫著︰「這宇宙間有沒有一位真主宰,是不足輕重的事;因為對一個自知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來說,神的有無是沒有關系的。這和一個品行端正的人,並不理會警察是否在他身旁一樣。」

現在他既然又提出來問,我還是照心里的意思答道︰

「是的,我們可以這樣說。」

「這不是一個肯定的答復,解釋!」他把眼鏡推到額上去。

「人類不能直接地感觸到神,所以我可以懷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類不能直接感觸到的東西太多了,並不能因此便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懷疑可以推翻。再說,相信宇宙間有一位真主宰是人類本身的好處;宗教的成立為的是輔助人生,人生創造了宗教,宗教給人類的幫助,勝過世上的一切。雖然我認為神的有無是不足輕重的,但對大部份的人說來,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應該的。」

許牧師用手在金黃色的胡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問我道︰

「你的意思,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心目中便可以沒有神。既然這樣,還有誰能有堅定的信念?沒有堅定的信念,宗教給人的益處在哪里呢?」

「我的意思並不是那樣,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必定不會斤斤計較神的有無;因為知道怎樣立身處世的人,他們的心中早有一種極強的,對人生的了解和信仰,這種了解和信仰是不會被塵世的欲濤所淹沒的。這就是宗教所期望于人的。但是人類的智慧和堅定畢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許多無法解釋,無法避免的疾苦時,堅信天地間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們,對我們的益處是不可思議的。」

「那麼你相信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穌嗎?」

「我們可以稱它為耶穌,也可以稱為釋迦牟尼,也可以稱為穆罕默德,也可以……」

說到這里,同學們全都笑起來了。

「解釋!」許牧師的筆又敲得篤篤篤的。

「我們相信宇宙間只有一位真主宰,那麼所有稱頌它的贊美詞,和用來呼吁的尊號都屬于它;不管你稱耶穌也好,釋迦牟尼也好。如果說宇宙間有許多位神,它們中間必定不會有互相排斥和意見紛歧的事情發生,許多個還是如同一個。所以說我們人類用以稱呼它的尊名,只不過是一種代表‘神’的符號,符號本身沒有意義,這一點甚至在于人類,也應該是一樣的。」

許牧師雙眼凝望著我,混濁固然混濁,卻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點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視若無睹。接著他又開口道︰

「說下去,你的意思沒有盡,是嗎?」

「我覺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導人類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惱的殊途同歸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種不同的語言一樣;盡避表現的方法並不相同,而目的卻同集一點。世界上有多少個人,便有多少種不同的心思,便反映著多少個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憑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別地接受著最適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類不明了這一點而協力尋求真、善、美,卻把時間和精神浪費在你排斥我,我譏笑你的斗爭中,這必定遠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義了。」

許牧師模模胡子,眼楮一閉,嘴一努,又抬頭眼看我︰

「蜜斯凌,你讀過多少有關宗教史這類的書籍呢?」

「沒有。」

「一本也沒有?」

「一本也沒有。」

「我想你應該多多讀書,那也許會使你的觀念改變。單憑想象往往會很——很缺乏的。多念一些書,多接受一些有學識的人的意見,這點,你說對嗎?」

「是的。」我笑了一下。

「請坐下。」

我仍舊立著幾秒鐘,還想說幾句話,想想還是不說好。無論如何,他要我多讀書總是對的,我並因此羞愧起來。但是……得了,我還是坐下吧。

等不及下課鐘敲起,許牧師離開教室,好幾個熱心的教徒們向我圍攏來。一個說︰

「凌淨華,讓我告訴呢當初上帝怎樣創造了亞當,又怎樣取出他的肋骨,創造了你們女人的始祖夏娃。現在你說上帝是你們女人創造的?」

「如果沒有上帝的手在指揮著,你說日月星辰和地球怎麼會有規則的行走,不會相踫?不會出軌?」有一個說。

「耶穌死後三日復活,尸體不見了。試問哪一個宗教主能又這樣的奇跡顯示出來?」

「哼,我們的聖母像會流眼淚哩!」一個天主教徒滿臉通紅的嚷著。

「可蘭經里面說︰只有安拉是宇宙間唯一的真神!」一位回教徒也不甘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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