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12頁

「你到這兒來過嗎?」他笑著問我。

「來過的,有一次,花既沒有開,人又多極了。」

「那是你沒選上好時間。像現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課。」

「下了課,他們便都離開這兒嗎?」

「這是他們的教室,你幾時看見學生下了課不離開教室的?」

「但是這教室可和我剛才那間大不相同呀!這麼美麗的花兒,可愛的水流,青翠的樹木。」

「但是他們看見的只是︰嚙花的蟲,怪味的肥料水,和自己手上發疼的水泡。」

我笑著,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問道︰

「水越,你看到的總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嗎?」

「我沒有這樣想。」他舉手一掠落下來的發,坐在一塊石頭上。「我說的是鐵一樣的事實。」

「這些花很美麗,這不是事實嗎?」

「是的,但是種花的人已經付出相當的代價,覺得這酬報是他們應得的,如果每朵花不開得盡美盡善,還心里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點點頭,也坐在一塊石頭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蹺蹺板,我這邊坐下去,他卻那邊被我彈起來。他走入花叢中,指著那些花草,一一的問我它們的名字。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說出玫瑰和薔薇。他笑著一一的告訴我,又告訴我如何栽植和保護;他的話剛說完,我的腦里也空了。嘮里嘮叨的誰能記得下!

「現在考考呢,這叫什麼花?」

我瞪著眼楮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麼蘭,便舉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別嘮叨,我只愛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來,笑得潔白的牙齒發著光︰「誰告訴你這是一朵Forget-me-not?」

「難道我不能夠自己知道這是Forget-me-not?」

「你應該認得Forget-me-not。」

「我當然認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過你Forget-me-not?」

「這個你可用不著管!」

「王一川?張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個約會?和陳元珍一個?和……和……什麼元光的一個?」

「一個也沒有!」他的眼楮深邃地望著我,「現在該你答,你收過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沒有。」

「陳元光是陳元珍的堂弟,我和他從小在一起,他的父親和我父親是好朋友。高中畢業我到這兒來進大學,元光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留在家鄉,我們常常通信。」

「陳元珍約你今晚上做什麼?」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電影,但是我沒答應。」

「我不相信你的話。」

「不相信也沒有辦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話。」

「你相信我什麼?」

「你不曾接受過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說著他坐在我身旁,這回輪到我被「蹺蹺板」彈起;我站起來,踢著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來,站在我身邊,澗水照著我們的影子,我的藍裙子被風吹漲起,遮沒了我們的影子。

「我們到黃色的薔薇花那兒坐坐好嗎?」他說。

「你愛黃薔薇?」

「是的。」說著他從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黃薔薇,問道︰「認得嗎?」

「如果我沒有認錯,它曾經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園里。」

「所以我現在把它永遠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著說,邊又搶先跑去了。

這兒的黃薔薇開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女敕黃色的,迎風送來一陣陣淡淡的香。我們依傍著坐在一塊石頭上,後面有棵大樹,前面有一列矮樹,葉子又率又亮,圍著我們像堵短牆。

「你剛才說我多余是不是?」

「難道你不是?」

「好,那麼交還你,洗衣服的陳嫂永遠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廢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給我。

「你到底也得說出實情。」我接住,把它撕個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鮮的黃薔薇給我,我說我不要,他也把來撕個粉碎扔到老遠去。

「殘忍!」我說。

「難道你不是?」

「這朵枯干的薔薇是我的!」

「這朵新鮮的薔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樹上的葉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葉又一葉。大樹在頭頂上沙沙地響,四周圍幻成美麗的金黃色,老天爺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殘忍!」他說。

「難道你不是?」

「住手!」

「你先停住。」

他果然止住了,但從地上抓起一大把碎葉,緩緩地向我手上撒下來;我感到他的修長的手的溫熱,從輕觸著我的手心的碎片傳了來。我們的頭一分分地向前俯,膝蓋一分分地向里移;最後的一角碎葉落下地,他的額角抵著我的額角,膝蓋觸上我的膝蓋。接著,他的左手握住我的右手,再把捉住我的左手的右手合了上去。

「唱一支歌兒給我听。」他輕聲說。

「不,我——我不想伺候你。」

「那麼讓我伺候你。嗯?」

他低低地唱起一支歌,那著名的《我如何能夠離開你》。他把歌詞念得非常的清晰,一句一句的顫動我的心;我閉上了眼,心中涌起前此未曾經歷過的無比的喜悅。

從此,我們靈犀相通地尋找相見的機會,我們從來不預先約定下一次的會面;也許,為的是有些羞澀,或是,要一切發生得更自然。每當我們有過「偶然」聚在一起的散步,不管是半個鐘頭或者一個鐘頭,便心滿意足地分開了。第二天,我會想起什麼時候他要到信箱處取信,他會記得我什麼時候要上圖書館;就在這些地方我們又踫面了,像兩股小水流,愉快地流聚在一起。漸漸的,他到信箱處徘徊的次數更多了;而我呢,也似乎和圖書館的大門結了不解緣。進一步,我們在一起共享簡單的午膳,揀拾著每一刻的休息時間和每一小時的控課。再到了籌劃共度整個的下午,或是整個的假日了。

這一個星期日的午後,水越領我到了郊外。我听得那琮琮錚錚的泉聲,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了。透明的水簾從懸岩上面掛下來,激起銀白色的水花,平流過無數白色的卵石。成群的黑色小魚在水中游,世上沒有比它們更加自由自在的;但是,小魚是不是這麼想?我也不想變成魚。我跪在水旁,影子照在水面上。背後有古樹,枝葉茂密的遮住開始為虐的陽光,水面上望到的天空,是搖移不定、斑斑點點的。我的手能及的地方,有一方突起的石塊,水流越過向下傾瀉成一片晶瑩的小瀑布。我想象自己是一個高大無比的巨人,左手在對面山峰上拔起一棵松樹,右手在天空中捉得一朵白雲。白雲像堆積的肥皂沫,我笑了;伸手到水里,輕輕地劃劃,想沖去那「肥皂沫」。如果我真是個巨人,這小水流將無法容納我的一個大拇指,更無緣欣賞這片小瀑布。小瀑布安靜地流,什麼也不理會的樣子;用食指向它一戳,冰涼的水分成兩半,拿開指頭一切又恢復常態。如果我只有螞蟻般大小,眼前的瀑布豈不比尼亞加拉的還有雄偉?我又笑了,因為我看見面前正有好些黑螞蟻,在小土堆上面跑,和鬧市里的人們同樣的忙碌和擁擠。

「怎麼,你和小魚們的談話,還沒有結束嗎?」坐在樹下的水越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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