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17頁

「我相信你們家一定是‘第一等的闊綽和講究’,但是就因為這原因我不願意去,你想我還有更好的證明,說我不一定愛去有錢同學的家嗎?」

陳吉又笑了。李比德板著臉,活躍的「花紋」全都凍結了。

街道上擠滿各種各式的車子,像一條漲滿了水的溝道,我們不能不跟著前面的車子亦步亦趨的。看看被擁到一個十字路口,李比德一聲再見也不說的自己轉彎去了。

「你知道誰在說你最愛去有錢的同學家里嗎?」陳吉問。

我搖搖頭。

「陳元珍呀!我想你應該知道她在同學們面前,說了不少關于你的話。」

我覺得很奇怪,陳元珍為什麼說我愛去有錢同學的家?我向來沒去過哪兒,只為王眉貞的關系去過秦同強家幾次。王眉貞的家取餅若干次,那是不算他們所說的「闊綽」和「講究」的嘍!

「我想那是李梅麗或者李比德傳錯了她的話,她的原意不是那樣,她是說你最愛結交有錢的男同學,像王一川,張若白,現在是水越。」

水越是個有錢人家的子弟?我真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我同領學校的清寒獎學金,省吃、儉用,一身陳舊的衣服,我正為我們同是一對能夠吃苦的人而驕傲哩。

「水越的家是寧波的首富,他的父親生前擁有銀行茶行等等的。據說他母親嫁給他父親,便是為了愛錢。」

「這也是陳元珍說的話嗎?不見得她不是拿自己的心事忖度別人吧!」

「誰知道呢?當時同學們背地里都那麼說,說水越父親的自殺,也因為他母親的緣故。」

我心想這也許是可能的事,水越雖然從來不說他的母親怎麼不好,但從他偶然透露出的言詞和表情中,我可以想到他的母親或做過使人不能夠忍耐的事。

「水越都沒有告訴你這些嗎?」他含笑望我一眼問。

「你和陳元珍都是從初中起便同班的嗎?」我不想回答他問我的問題。

「不,我和陳元珍都是高中的時候才進那學校的。陳元珍本來高我們一班,她的堂弟陳元光和我們同班,後來陳元珍留一級,和我們同班;但是有人說,她的留級為的是想和水越在一起。」他又笑了。

「我不相信有人自願留級的。」

「不相信?陳元珍這人真是不惜工本地追求水越哩!也許我不能一口咬定誰追誰,因為我根本是個局外人。只記得當時班上演話劇,原先拍定他們兩個人扮演男女主角,排演了幾天,水越給學校記了一次大過,話劇也停了。」

我不想問他那為的是什麼原因,大約他也不一定說得出;如果說得出,也不過是以訛傳訛的吧。我最不喜歡听任說別人的長短,因為沒有一個人能夠確切知道本身以外的人的衷情的。但是,為什麼呢?我听了他這泛泛的一句話,竟覺得有些不自在哩!我又想到那日在學校里看見陳元珍和人親吻的事,想借此安慰自己,她已經又一個「資深」的男朋友,同時證明大家所說的不過是謠言。但是只怕陳元珍心中認為和男同學接一個吻是無關緊要的,這是她一向的作風;他甚至以為我也和她一樣的隨便,由王一川換到張若白,再換到水越,和換新衣一樣的有趣。

「說一句老實話,陳元珍這個人真是可怕極了,那時候全班的同學沒有人看見她不頭疼。那天我在李比德家里,听李梅麗‘轉播’一遍她批評你的話,真是替你抱不平。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們女的好像天生一張嘴用來饒舌和罵人的。啊,對不起,我沒有說你也在內,我是說……」

我笑說我並不介意他的話,我也是女的,卻不想偏袒自己。但我相信女人並不是生來這樣的,只因為環境的關系,環境限制了女人的天地,連帶影響了她們的心。

「我想女人的腦子好像也是很有限的。」

「不!那也是因為環境使她們不必把腦子全部拿出來應用的緣故。」

「也許有一天這世界上會來一個大改變。」他笑著說。

「變什麼?」

「女人把腦子全部用出來,然後競選大總統,和男人們五十對五十,如果不超過男人的話。」

我說我不以為女人做了大總統便和男人爭得平等。為了天賦的本能和體質的關系,男性和女性各有不同的任務;就像花朵和樹葉,各有不同的任務來維護樹木的生長。做一個好的大總統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做一個好主婦也是一支燃得亮亮的蠟燭;世界上每個人記住守著自己的崗位做一支發亮的蠟燭,這世界上便沒有黑暗的地方了。

「你說了這半天的話還是等于零。」他搖頭笑著說,「女人仍舊做主婦,她們的主要工作還是找男人,她們的天地還是有限制的,她們的心和腦也同樣的不必發展;陳元珍仍舊說著凌淨華的壞話。」

我只好也以一笑作結了,看他對我揮手向另一條路上去。前面已是「張站」,我想起「小烏龜」和「王八蛋」。上天怎樣助我不要傷害任何一個人的心!

晚上和王眉貞分手後,回到家里,已經將近十時了。祖母還不曾睡去,穿一套米黃色的薄綢舊睡衣,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大白蜷伏在她用力擱腳的紅木矮凳上,睡得舒服極了。十燭光的電燈泡使房中充滿了暗紅色的光,但我仍舊看得很清楚牆上掛著的,父親和母親最近寄來的照片。父親瘦了點,但笑得很開心。祖母說,這為的他走上一條他覺得最有意義的路途的緣故。

「生命是有限的,孩子,一千年也同短暫的一場夢。知道把握住每一分從你指間溜去的光陰,使之成為有益人類的力量,你便是一個智慧者。」

我的確曾花不少的時間,來思索父親的毅然拋棄一切,去到荒僻地區興學的決心。他變賣了所有的財產,甚至祖母和母親的首飾,辦了那所連鉛筆和紙張都由他供給的小學。當然,他的志願在進一步的興辦中學和大學,但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成功的事。那時候,祖母很慷慨,母親卻暗地里落了好幾滴眼淚,她執住我的手說︰

「小華,我不是舍不得那些身外之物,只是我想,有天你結婚的時候,不能手上連一枚鑽戒都沒有。」

「媽,我覺得爸爸是對的,只有我想到他的助人義舉,會比戴在手上十枚世界上最大的鑽石戒指,更覺得光榮的。」

「你真是你們凌家的骨肉,孩子。」母親破涕為笑的輕拍著我的面頰。

這樣,奠定了我們今天節衣縮食的生涯。祖母和我用力維持日子的,只是這分租出五分之三的兩層樓房的租金。這十燭光的電燈泡,也就在這捉襟見肘的預算里。

「女乃女乃,我什麼也不在乎,只是房間李燈光太暗不能看書,晚上的時間不是都不能用了嗎?」

「孩子,晚上多看書本傷眼楮,白天有足夠的日光給你用,留著用腦的事情晚上做吧。應該讓你用腦子的事可真不少哩!」

好吧,我總算听祖母的話,在天黑的時候盡量用腦子。雖然我白天,但沒有晚上想的多。我很少想到好看的衣服和舒適的生活,或是——或是,真能使我向往的一些事。但我不能否認,當我的心晦暗得和房中的燈光不相上下的時候,不能不用來權當一服安眠劑;這算不算水越所說的「痴氣」或是「人氣」呢?我又笑起來了。

我的父親是一位不為世人所稱道的平凡的人,他不曾在政治舞台上露過頭角,也不曾引用過哪一位名人偉人的雋語,但他的思想言行,無一不落在仁者哲者的途軌上。他離棄了養尊處優的生涯,廁身漁夫漁婦的天地。他學會了打漁,母親學會了結網;年小的漁人學會用毛筆寫出︰忠、孝、仁、愛,和禮、義、廉、恥,滿額皺紋的父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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