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燈 第35頁

天上沒有雲,月亮孤亮遙遠極了,小庭院一片清白,晚風夠涼了。張若白那抖顫的聲音無法繼續下去,他低著頭,手指按在鼻梁上,迅速向下一抹,立起身來,背著我走過小池畔。

我的心忽然一片空白,很像離開了「自我」來看清這整個的情景︰張若白的痴心對待我,正像我痴心地對待水越。他和我各堅持地踏上一條路線,永遠不會踫面的。我憐惜張若白的痴迷,卻不知道自己的痴迷;我盼望張若白能從這「桎梏」中解月兌出來,但我自何嘗能理智地月兌離「桎梏」?!

張若白回過身來,滿臉的淚痕,他的眼中有股奇特的光,像水越想要吻我的那一剎那。我舉起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冰冷苦澀的茶,告訴他我覺得有點冷,得回樓上去了。

春假到的時候,王眉貞和我一同決定參加到無錫去的一組旅行隊。我們本想參加去杭州的一組,但他們的行程共需七天,太長了。王眉貞以為我會因去無錫這組是「讀聯」主辦的,而且水越是領隊人,而不想參加。但我想賭氣只是小孩子的行為,因為人家不愛你便仇視他,更是幼稚的舉動。王眉貞說我經了一場挫折,變得更成熟了。我希望她的話是對的,祖母說︰

「人的痴迷與生俱來,智慧的人覺醒得早,愚昧的人終身執迷不悟,差別就在這里。」

這天的大清早,五十多個男女同學們搭上太湖號火車。汽笛一聲長鳴,車身緩緩移動,成列的電燈桿向後倒退,車輪壓迫著鐵軌,發著沉重的響聲。同學們的叫囂聲更高,隨著車身的顫動,在擁擠的車廂中,作著沒有一刻停止的各種活動。

秦同強和林斌為王眉貞和我佔得兩個位子,王眉貞帶了一只太大的旅行包,放在我們兩人中間,剩下半個座位讓秦同強懸著他的大。林斌沒得坐,瞪著眼楮看我對面睡得正酣的一個中年漢子;他身旁坐著一對年老的男女乘客,說是下一站便下車,這使林斌有了希望,倚在靠板上看秦同強用撲克牌為我們算命。

一個穿著套頭的白色毛線衣和大紅色褲子的動人軀體,從狹窄的過道中擠過,一只有著又尖又紅的指甲的手,在秦同強的頭上拍一下。秦同強手中的撲克牌散落了,只好對他的表妹那左右搖晃的背影作著苦笑。不用王眉貞的指點,我已經看到佔據車廂一端椅背上的陳元珍。只要她在場,誰也不用費心尋找她的蹤跡。「地位」一定高,嗓音一定響亮;還要,衣服的顏色一定鮮艷得好幾里外也能瞧得見。林斌皺著眉說︰

「完了,‘野狐狸’真的跟著來了,這旅行可不會寂寞了!」

「不是說她決定參加真光團契去蘇州的那一組嗎?」王眉貞說。

「是啊!但是誰能夠知道陳元珍小姐在一分鐘里共有多少個不同的決定啊!」

王眉貞一手掩著嘴,告訴我陳元珍又和周心秀恢復交好的事。陳元珍把她的大哥陳元元介紹給周心秀,她倆現在既是好朋友又是一家人了。

「陳元元?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同學嗎?」我問。

「是呀,這學期剛進來的,今年二十六歲,讀了五年的初中,六年的高中。懂了嗎?看,看,他站到過道上來了,喏,喏,穿咖啡色毛線背心的那個。」

我怯怯地望過去,這個人有只和陳元珍一樣的高鼻子。他的大手掌按在周心秀折進去的腰間只是搓,我慌忙把目光收回了。

「周心秀一點也不虧本嘛!」林斌笑著說,「去了一個籃球王,來了一個陳圓圓;不必做籃球,卻做吳三桂,天下有比這更愜意的事嗎?」

秦同強放下手中的撲克牌對林斌說︰

「周心秀不過頭腦簡單,交游不慎,請你別說缺德的話損她好嗎?」

「交游不慎有時候會把性命也交去哩,你做表格的早該勸導勸導她啊!」

「我何嘗沒有勸過她,她不听我的話,又有什麼辦法?」

這站停著了,年老的夫婦顛躓地離座下車去了。林斌嘻著嘴便搶坐下去。秦同強也也移過去,連嚷的發了麻,埋怨王眉貞那大行李包,說她簡直神經病,出門不敢用別地方的墊被和枕頭。

「若白!這兒來!」林斌忽然大叫一聲,驚醒了在他身旁的睡漢,張開布滿紅絲的眼楮向我們望了望,舉起指甲縫中全是污垢的手一擦嘴角流下的口水,歪著頭又呼呼睡去了。

張若白走過了,王眉貞笑問他問什麼這半天才「顯魂」。他答正和水越他們在前節車廂中說著話,邊舉手一掠額前的發,眼角向我一瞥,咬住露著微笑的嘴唇低頭看住王眉貞。王眉貞臉一紅,迅速地瞟了秦同強一眼,大聲地對張若白說︰

「怎麼的,你也要埋怨我的旅行包嗎?你看,上面能放,還是腳底下塞得進去?」

張若白大約還沒有動念到她那大旅行包,這下可就注意了︰要林斌幫他一同推移,連敲帶打地把那軟綿綿的大家伙塞到桌子底下去,向王眉貞道謝又道歉的依她身旁坐定了。這時候,那個酣睡得幾乎從座位上滑下來的漢子,忽然停止了豬吼辦的鼾聲,喉嚨里像被濃痰堵住一樣的發了幾響,沒聲息了。我們不覺大吃一驚,直到他張著的大嘴巴再長長的噓出一口氣,才放下心來。秦同強皺著眉說這人一定喝了不少酒,林斌遠遠地仰著鼻頭狗樣的嗅著,說並沒有酒味,便用小說家的驚人筆法說他服了毒;但人家臉色既正常,呼吸也算上了軌道,最後判定他失眠三個月,也有三個月不曾洗澡。大家點點頭,恢復注意自己。張若白從口袋里掏出兩大把胡桃,林斌見了便要,張若白便一顆顆地擲給他。這回失了手,直飛打到睡漢的額角上,那人驚叫一聲,跳起腳來,好像中了一枚子彈,紅眼楮怒瞪著,一只手撫模著額角。我們心里抱歉,眼梢傳意,胡桃一一藏好,若無其事地只管談笑。那漢子罵了兩句,緊蹙著雙眉望一望窗外,這一望想是發覺過了該下車的站頭了,慌忙伸手便模索著頭上放行李的地方,半天半天拖下一個陳舊的藍布包袱。急迫里一抬腳,又絆上林斌的腿,秦同強伸手攙扶他一把,他的大黑手只一甩,一肩高一肩低的蹣跚確立。

王眉貞第一個笑出來,胡桃回到桌上,滾來滾去的,她取起一顆放近唇邊吻一下說︰

「謝謝你的功勞。」

秦同強說︰「有功的不是胡桃啊!」

林斌忍住笑,翻上眼皮看車頂,目光落下時觸著我的,連忙避開去。問張若白道︰

「喂,胡桃鉗呢?」

張若白反手從背後抽出一個胡桃鉗,王眉貞搶了來,是個堅木雕成的果女的形狀。她哼了一聲,用手帕為她穿上一條裙。林斌拿了去,雙腿分不開,問王眉貞道︰

「這還能用嗎?」

大家,卻見水越來了。走經我們的座旁時被秦同強一把抓住,催林斌向里移挪,讓出一個位子要水越坐下來。我一抬眼,正見他望著我,蒼白的臉更見瘦削了,眼中停凝著兩泓躲閃不去的悲哀。我完全不了解,也許他也正痴迷地踏上一條路,和我永遠踫不上面的。

我轉臉看到遙遠的地方,青蔥一片的田野,連接著綠波漣漪的水,耳中听著圍攏來的同學們一聲聲地喊著「隊長」,他們問水越許多問題︰借宿的地方是哪兒,活動的日程又是怎樣安排等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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