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一點的時候,尤其在紈成性的父親流連青樓多日都不曾回家,甚至醉醺醺地帶著陌生妖媚女子回府時,雁依盼的母親會發狂憤怒,夫君是天,自然不容拂逆頂撞,一言不合就是被夫君拳打腳踢,賞一頓粗飽。所以雁母的怒氣只能全發在女兒身上。
「誰要你不是男的!」母親發起怒來如狂風暴雨,掐她、捏她、打她,一面狂罵著、哭吼著,把一切怪到獨生女兒身上。
小小的雁依盼從不出聲,因為掙扎或反駁會招來更多的虐待跟責打。
一次,她被母親狠命摔過來的針線盒砸個正著,眼冒金星地扶住瓷鼓凳,雁依盼忍不住哭了。那年她才十歲。
不料她的哭泣沒有讓母親心軟,反而更怒;雁母抽起房中散落的絢爛華麗刺繡腰帶,把嚶嚶啜泣的女兒手腳都綁住一連嘴巴也蒙上,丟在床裡,摔下帳子,關門逕自去了。
雁依盼在黑暗中哭了一天一夜。直到下人進繡房找東西,才發現驚恐到尿濕了床的小姐。
之後,她學乖了,不管多疼多難受,都強忍住眼淚,死也不哭,努力堆起虛偽乖巧的笑,柔順地說︰「謝射爹娘的教導。」爹娘教導了什麼呢就是要她千萬別愛上個不堪愛的男子,生下無辜的孩兒,毀了所有人的一生。
但景四端彷佛是她命中的魔星。她還自投羅網,怨不得人。
眼下他正坐在她對面,閒適地翻閱著信簡。瀟灑俊朗如舊,抬眼望她時,還是令雁依盼心跳緩緩加快。
「怎麼了這般看著我一表情這麼怨,像是給拋棄了似的。」景四端隨口開玩笑逗著她。
前些日子他們一道去逛梅縣的元宵燈市一人太多給擠散了。雁依盼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等到景四端閑閒逛回來時找到她。她自認沒什麼表情,但景四端一直笑她一臉給拋棄了的樣子。
「大概吧,你不是該回京城了嗎?」她指了指他手上翻來覆去看了多次的信簡,淡淡說︰「那應該是京裡來的密令,要傳你回去了,是吧?」真是聰明伶俐。景四端笑了笑。
他手上握著的,確實是召他回京覆命的密令。不過雁依盼有所不知,像這樣的召令,他已經陸續接過好幾次了,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刻意拖延,只想多爭取一些時間,陪伴佳人。
她不敢、不想回京城,景四端就陪著她不回去。就這麼簡單。反正案子還沒查到確切段落,不回去也無妨,進度全由書信往來報告。
如今開春,軍馬買賣事宜迫在眉睫,已經無法繼續拖延下去,景四端真的該回京了。
「我是該回去一趟,跟皇上報告一聲。」他表面上隨意瀟灑,但心底掙扎了片刻,還是把這一陣子盤算了不少回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如果你還是不願回去,那就在這兒住吧。房子我已經談好了,可以續租,請個丫頭照料打點。等我回去處理一下事情,過一陣子就來。」
雁依盼望著桌巾,長睫低垂,不出聲。
眼前的桌巾其實很粗,跟這房裡的傢俱一樣。他們過年前從客棧搬到城郊這臨時找的簡單小院落,一住,居然就住了這麼些日子。
在這兒過簡單日子也未嘗不可,她身上還有一點珠寶金鐲可典當,不至於餓死。只是,要她守著空閨等男人回來——
她搖搖頭。「不,我不要。」
「那麼,換地方住嗎也好,我們到葫蘆口那邊看看房子去——」雁依盼還是搖頭。抬起眼,清澄的水眸望著他,她堅定地說︰「我跟你一起回京。」
景四端詫異了一本來慵懶靠著的修長身子直了起來。
「你要跟我回去?」他追問。
「是。」雁依盼沉吟片刻後,毅然點頭。像是經過千回百轉的思慮之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有些事,是該做個了斷了。再下去,只有越來越糟。
貪小錢是一回事,軍馬這筆大買賣,不能真的讓他們得逞。
所以即使知道京城可怕,這一回去大概是凶多吉少,傷心難免,雁依盼還是得硬著頭皮——甚至是硬起心腸,走上這一條歸鄉路。
第8章(1)
一個月之後,失蹤了一年的雁家小姐靜悄悄地回到了京城南郊的靜王府。
靜王府已經很破舊了,沒人想要,當初也是隨便配給一支遠房又沒啥長進的親族住。當家的老爺已經死了很多年,遺孀身分又卑下,所以一直鮮少有人想過來走動拜訪。雁依盼因此得以不動聲色地回家。
她的親娘見了她,並沒有激動落淚、燒香拜佛謝老天讓女兒平安回來,也沒有大怒質問她跑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告而別;反而有些畏懼退縮的樣子。
顯然對一年前發生的事情還記得很清楚,心虛得緊。
心虛很好。會怕更好。雁依盼冷冷一笑。
早在軟弱的母親被面首說動,下藥迷昏她還鎖在黑暗的房間裡,要通知那腦滿腸肥的米商乘機來奪走她的清白,好讓她不得不嫁時,母女情誼,早已經斷得乾乾淨淨。
當時好在她一向警覺,早一步偷出了母親藏在床頭鏡箱裡的迷藥,加以掉包。她那夜沒有被迷昏,連夜把已經預備好的行李細軟全帶著,越窗而逃,一路逃到景府。偷得的藥,反而被她用在表妹慕容芫身上。讓表妹睡死了,她才能月兌身,去找景四端。
她這一生,若說對誰有過任何歉疚之意,那麼,就是單純可愛的表妹以及慕容將軍一家了。回京之後雁依盼暗中打听過,知道表妹已經懷有身孕,夫君還百般疼愛呵護,那滿滿歉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能夠補償——即使這補償要賠上自己的下半輩子,甚至要捏碎她的心,也無妨。
然後再過半個月,景四端也回京了。他們刻意錯開,才不至於令人起疑。不過就算有所懷疑,也沒人敢多問。
因為最近京裡有風聲漸漸傳開了︰听說年少英俊的慕容開將軍對遠房表妹雁依盼曾暗生情愫;而雁依盼自覺配不上英姿煥發的慕容少將,婉轉拒絕後,這一年都躲在廟裡吃齋念佛,以求能償還情債——
「在廟裡吃齋念佛為了還情債?這種鬼話也編得出來?」景四端回京之後听了謠言,一股濁氣上涌,俊臉黑了一半。
「咦這跟你說的不大一樣哪。」一個帶著打趣的威嚴嗓音突然響起。景四端雖然不悅,但也不敢造次。畢竟他正身處御書房,報告謠言的是御前帶刀侍衛,而出言調侃的,正是屋裡唯一坐著的貴氣中年男子,當今皇帝。
當下景四端只得恭敬回報︰「皇上,雁小姐跟微臣之間有點誤會……」
「是嗎?」皇帝笑了笑,擺手示意讓侍衛把擱在旁邊大檀木瓖貝書桌上的幾本摺子遞給他。只見皇帝選了其中一摺,對景四端揚了揚,「你知道這是什麼?」
「參本。」景四端是寫這東西的老手了,豈會不知道
這看似不起眼的暗黃滾黑邊的摺子上頭,通常都不是好話,全是滿朝文武或王公貴冑的惡行瀆職之處。景四端奉命尋訪調查的結果都得寫成參本,直接送交皇帝過目。
「是了,不過,這些本子可不是你寫的。旁邊這一疊裡頭,寫的全是你的惡跡,也就是很多人要參你一本的意思。」皇帝很好心地解釋。
景四端不甚在乎。他在朝中自然樹敵不少,嫉妒他的人也很多,這種事發生很多次了。他無所謂地回答︰「這回又是誰罵微臣了?」
「別人就算了,不過朕手上這一本呢,還真巧,正是朕的遠房表妹雁依盼寫來的。」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這一向灑月兌自在的愛將變了臉色,心裡覺得非常痛快。「你不知道她寫了這個喏,拿去看看。這看起來不像是小誤會、斗斗嘴鬧彆扭而已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