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背著,突然中斷了,一陣呼喊取代了朗朗書聲,原來是有個一身粗布衣裳的姑娘出現了。
雁永湛一直在遠處觀望。看著那群少年圍繞在大姑娘的身邊,爭先恐後要講話,偶爾還推打幾下,爭執吵鬧的逗趣模樣;也看著那長姊般的姑娘耐心排解,一一細心照顧、招呼他們吃點心。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得入神。
他們看起來很窮,可是似乎都很開心。
雁永湛沒有兄弟姊妹,身分又尊貴,加上讀書對他來說太過容易,毫無挑戰性可言,根本沒有玩伴也沒有伴讀。看著這群少年一起背書的情景,居然心生了罕見的羨慕之意。
他的目光又忍不住落到那名姑娘身上。
泵娘家的脾氣都這麼好嗎?遠遠地看著她,那樸素的深藍衣衫、秀發松松扎個辮子,膚色白皙,一點也不閃眼,整個人看起來好舒服、好溫和。
「少爺,該回去了吧?」忠心耿耿的朱石當然隨侍在側,此刻低聲提醒。
「嗯。」雁永湛不置可否,還是遙望著那開心談笑的一群。
朱石已經跟隨小王爺多年,察顏觀色的工夫沒人贏得過。他向動也不動的主子稟報道︰「他們是最近才搬來的。幾乎每天下午都在這邊玩,少爺過兩天再來,還是遇得到。」
「誰說我過兩天還要再來?」雁永湛斜望他一眼。
主子就是這樣,最討厭給人說中心事、看破手腳。外人難以理解,總帶著崇敬之心,不敢僭越;但朱石可不一樣,恭敬地低下頭,其實是在忍笑。
「那位姑娘倒是比較不常來,要遇上就得踫運氣了。」他冒死繼續進言。
「我有問你這麼多嗎?」主子冷冷反問。
「是,小的不再多嘴了。」朱石的頭更低,恭敬回答。
「口是心非。」
結果口是心非的,是雁永湛自己。他像是發現了一本有趣的新書,或是得到了一卷美麗的新畫,個性使然,就想好好研究一番。
三番兩次,他在傍晚時分若無其事的散步過去,結果都只見到那群少年。
「……凡此六反者,不可不察也。」說著,輪到的少年抓耳撓腮,支吾了半天,接不了下一句,「那個……那個……然後呢?」
他的兄弟們紛紛提供意見,但全是亂猜——
「府吏守法?」
「不對啦,這邊應該是接心之所欲?」
「胡說,應該是以邪巧世者,難而必敗!」
「亂背!這段明明在前面剛背過了!」
眼看他們吵成一團,雁永湛實在忍不住,揚聲插嘴,「遍知萬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遍愛群生而不愛人類,不可謂仁。」
「對了!就是這樣!」少年們全都歡呼起來,一雙雙眼楮熱切地看著陌生的男子,充滿期待的樣子。
雙方之間的藩籬就這樣打破,只不過,怎麼老是少了一個姑娘?
雁永湛按兵不動了好一陣子,終于等不下去了。他找個機會,抓來年紀最小,看起來最單純的少年問︰「你姊姊最近怎麼都沒來?」
「我沒有姊姊呀。」羊子泰一雙烏黑的眼楮無辜地看著他。
雁永湛眨了眨眼,傻住。
羊大任听見了,過來插嘴,「她是我姊姊啦。最近有新的工,忙得咧。」
「上什麼工?」雁永湛輕描淡寫問。
「去‘樓記點心鋪’幫忙,姊姊手藝好,很多人指明要她做的點心。」
「而且常常有剩下的帶回來!前天做的簑衣桂花卷,好好吃哪!」
「听說是大戶人家特別訂的,稍微不漂亮就不要,結果便宜了我們!」
眼前這群少年說得興高采烈,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雁永湛則是回想起自己吃過的簑衣桂花卷,一層層的油皮中間瓖著清香的桂花瓣,又甜又清爽,作工卻非常繁復。要多麼有耐心的巧手才能做好?
「我們下次要是有多的,就帶給你嘗嘗看!」年紀最小的羊子泰興匆匆地對他說著天真的話,讓雁永湛听了,忍不住失笑。
在府里,簑衣桂花卷只是尋常點心,端到面前,他根本不會多看兩眼。但對這些少年來說,卻是珍貴至極的好味道。
想到那個眉目溫柔的女子,細心專注地料理制作點心的模樣……
「好呀,帶給我吃吧。」結果,雁永湛居然欣然同意了。
最詫異的,要算是在一旁安靜侍立的朱石,猛眨了好幾下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可是小王爺?!從小錦衣玉食、什麼好東西沒吃過?府里大廚們挖空心思在菜色上變花樣,宮里賜的上好美酒、精饌珍饉不計其數,就沒看過小王爺對什麼食物這麼感興趣。
看來,小王爺感興趣的不是食物,而是人——不過那位姑娘,實在不甚起眼哪。
所以,朱石更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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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簑衣桂花卷沒出現,倒是出現了紅豆餡的包子——有人不是說過愛吃紅豆嗎?包子剛剛蒸好,又香又軟,一共三個,在雁永湛面前。
他面前還有個人兒,一張粉女敕臉蛋也紅通通的,一樣秀色可餐。
「公子,我有、有一事與您商量。」她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口。「不知能不能,就是……想聘請您當大任他們的師、師傅。」
「聘請我?」一身淺色長衫、暗金腰帶,飄逸出眾如仙的雁永湛,聞言,濃眉一揚,隨手拿起一個精致可愛的包子,大刺刺吃了起來。
皮女敕餡甜,包子做得非常好吃。雖然雁永湛的吃相斯文優雅,但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工夫,三個都不見了。
「我是認真的。」羊潔沒有注意到他唇際的隱約笑意,趁他吃著她獻上的甜頭之際,忙著低頭掏出個用舊了的小荷包,打開,獻寶似的呈上去,「這里有一貫錢,就當作是先繳的學費,可以嗎?」
一貫錢,對她來說,是省吃儉用多時,從不添購花粉首飾,加上最近拚了命工作,好不容易才攬下的。而對雁永湛來說,一貫錢……他每天隨手作畫所揉掉的廢紙,加一加,大概都不只這樣。
雁永湛還是沒開口,靜靜看著她。
不夠嗎?還是不想教?羊潔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這要求很突兀,但心里有股強烈直覺,眼前這名公子很厲害,弟弟他們都服他,讓他來教,一定很有用。
還是再加點錢?雖然她能力真的有限,但再多洗一些衣服,或是多幫點心鋪做事,應該可以吧……
突然,出乎意料之外的,他伸手接過。
「啊,我的錢包……」
「不是都要給我的嗎?」雁永湛很自然地收入懷中,濃眉一挑。
羊潔不敢多說。以前父親還在時,日子雖不寬裕,但還過得去,所以她有余裕可以一針針繡出自己喜愛的花樣。記得當時是夏天,她在荷包上繡了幾朵江南四處可見的蓮花,花蕊潔白,葉子碧綠,甚是可愛︰但用了這麼多年,早就舊了。
現在,她根本沒有時間做這些小東西了。如今要動針線,都是為了賺錢貼補家用。附近年紀大一點的婆婆媽媽們,會把繁復精細、極傷眼力的女紅讓給年輕的她。繡的都是富貴牡丹、艷麗茶花,或干脆就是鴛鴦戲水……
「怎麼,不甘願?」雁永湛開口,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出神了。最近因為要湊出更多錢來請先生,她硬是多接了不少繡件。白天工作,晚上還要挑燈夜戰,也難怪她精神不濟。
「沒這回事。」她努力振作精神,追問︰「那麼公子是願意了?教大任他們讀書?」
「這個嘛……」雁永湛拖長了尾音,懶洋洋說︰「我會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