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怎麼可能?
她好努力好努力,才能擠出淡然的微笑,掛在臉上;這些年,她已經練習過好多好多次了,哪有可能會失敗?
然而,她的笑臉越來越僵,越來越僵,終于,再也撐不住,她的嘴角從勉力上揚,慢慢地,變成了緊抿的線條。
而且,還嘗到了一絲咸澀。
她真的在哭?!為什麼自己都沒有發覺?
說是難過,倒不如說是震驚;宋紜珊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哭了!
令她更不敢相信的事情,接著發生了--
她被一個溫暖而有力的懷抱包圍。
斑度配合得剛剛好,他的下巴正好抵住她的頭頂,而她的臉就埋在他胸口,可以听見他胸腔里沉穩的心跳,和他低沉的話聲。
其實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哄小孩一樣,簡單說說「好了好了,不哭」之類的話,這樣而已,卻有一種驚人的穩定力量。
向槐……會哄人了。
她在他懷中恍惚,失神。
多少次,以前有過多少次,她賴著他、黏著他,他都不為所動;從來沒有主動接近過,更別提擁抱了。一板一眼,毫無轉圜余地,冷得像冰山。
以前的眼淚不值錢,現在,經過滄桑的眼淚,就比較有重量了?
「對不起。」她硬著心腸,強迫自己不要眷戀,推開了他。「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真丟臉……我去洗個臉。」
向槐沒有勉強她,放她落荒而逃。
等到浴室的門一關上,向槐便握緊了拳,重重吐出一口氣,一抹苦笑,悄悄浮上他堅毅的嘴角。
他是被糖糖制約了嗎?一看到小女生的眼淚,就毫不猶豫地上前,伸出援手。
不,她已經不是小女生了。
身體仿佛有記憶能力,他被年少時的她擁抱過好幾次,完全沒有困難地,便將她納入懷中,密密摟住。
成熟而動人的嬌軀,完全契合他剛硬的線條;在親密接觸之際,那股總是在最不經意時刻突然浮現、困擾他的淡淡燻衣草香,又在鼻端縈繞。
向槐發現自己……口干舌燥。
宋紜珊洗好臉,整理一下自己,武裝好之後,才重新開門出來。她選擇比較安全的方向--往小廚房走,拉開她與向槐之間的距離,然後,努力故作輕快而若無其事地問︰「你還沒說要喝什麼?即溶咖啡可以嗎?」
向槐清清喉嚨,「水,給我一大杯水,最好是冰的。謝謝。」
艷陽高掛的北台灣。
雖然已經進入秋天,但秋老虎可不是鬧著玩的。
向槐側頭,在墨鏡的遮掩下,不知道第幾次的瞄了一眼身旁的人兒。
半長不短的發扎成馬尾,在陽光下看,是一種奇異的暗紅,和別人那麼不一樣。雪白的嬌女敕肌膚在一個早上的曝曬之後,泛著淺淺的桃色,額際還有著點點汗珠。
簡單的米色Polo衫,配上卡其色長褲,裝扮很休閑;事實上,在全場暗中較勁、爭奇斗艷的各女士小姐中間,宋紜珊的打扮,還真是樸素到不行。
本來嘛,禮拜一是正常上班上課時間,若不是有錢有閑,或是要談生意加拓展人際關系以及聯絡感情的,哪有可能來打高爾夫球?
秋陽下,如茵的整齊綠地上,男士們多半三兩成群在交談,偶爾揮個幾桿,然後繼續往下一洞走;而女士小姐們,從年輕到老,每個都打扮得相當亮眼,桃紅色、亮黃色的全套高爾夫球裝不斷在眼前晃過,向槐老覺得嚴重干擾到他打球。
而這些打富貴球的人,眼光都極銳利,他們只要從你的行頭、裝扮就可以判斷出身價,並根據身價與親疏關系,決定自己的態度。
像向槐這種後起之秀,純粹是公事上需要應酬,才會一起打球的,那就簡單招呼就可以。
而宋紜珊呢,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道她的,看個兩眼便決定,這麼寒酸的年輕女子,絕不會是什麼重要人物;就算有家底,也是不受寵的,搞不好是私生。就算知道她的,也不見得認得出來,畢竟她十八歲前都長年待在國外,後來又改變了這麼多。
少數一兩個人認出她是顏氏財團董事長的外孫女之後,露出的曖昧表情,讓向槐看了,真是心口一把悶火,熊熊狂燒。
宋紜珊本身倒是沒什麼反應。本來嘛,她那美麗卻任性的母親外遇後與人私奔,而靠妻子起家的父親只能窩囊地離開台灣這個傷心地。如果是宋紜珊自己遇上這樣的人,大概也會側目、多看兩眼,揣測她到底是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太陽很大,妳要不要到旁邊遮陽傘底下去?」向槐靠近她,輕描淡寫地問。
宋紜珊看他一眼,搖搖頭,伸手盡責地要接過他的球桿。
她是被當作桿弟拖到這兒來的。向槐的說法很荒謬︰「周一只有妳放假,來幫我背球桿,反正妳也缺乏運動,閑在家里也沒事。」
她不知道向槐到底是從哪里看出她缺乏運動的,不過,圖書館休禮拜一沒錯,她總是閑在家里也沒錯。而且……向槐說話、命令總是那麼篤定、有氣勢,好像拒絕他會發生什麼恐怖的事情似的。
但是仔細想想,真的說不要的話,他也不能怎麼樣啊!
宋紜珊很想嘆氣。這些年來,不,應該說,從小到大,她就是沒辦法強硬拒絕別人。而現在,她根本是處在放棄的狀態--只要能讓人開心、不生氣,她什麼都願意做。
無所謂,他高興就好……雖然他看起來不太高興。
挺直的鼻梁上架著墨鏡,遮去那雙有神的鷹眸,讓她看不出來他的情緒。不過,宋紜珊感覺得到,向槐不是很喜歡這個場合。
不喜歡那些精明難搞的生意人?還是不喜歡那些熱切而欣賞的女慕眼光?
他不是應該習慣了嗎?和工作相關的,不管再煩、再討厭,他都能用最冷靜的態度去面對,精準地完成任務,簡直像是訓練有素的警。
專家,不過是訓練有素的狗。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到這句話,然後,一抹帶點調皮的笑意,偷偷染上她的眉梢、眼角。
向槐在旁邊,把一切細微的變動都看在眼里。
她簡直像把自己當成隱形人,低眉斂目,安靜得像是不存在。除了幫他遞球桿時有應答,其他時候根本不開口。別人不看她,她也不看別人,完全像是抽離了現實一樣。
她明明不是這樣的。她明明是活得最吵鬧、最有精神、情緒反應最直接的一個人。
重逢以來,越和她相處,向槐就越焦慮,他不知道要怎樣激發一點點過去熟悉的反應。
接過球桿,向槐忍不住,伸手撥了撥她略略汗濕的前額短發。
「鼻子都快月兌皮了,妳也真厲害,不戴帽子也不撐洋傘。」他低聲說,語調帶著不自覺的親昵,「曬到傍晚,不曬傷也會中暑。」
笑意隱沒,宋紜珊眨眨眼,沒閃避,卻也沒有任何反應。她淡淡說︰「不會的。」
然後她掉開視線,退後了幾步,讓正走過來要和他攀談的人經過。
在那一剎那,向槐居然有種沖動,想要推開兩人之間的閑雜人等,然後,把她扯過來,用力猛搖,搖垮她刻意築起的牆,讓那個愛撒嬌的小女孩重見天日,依偎在他懷里--
他真的已經努力過。這段日子以來,不管是嚴肅,是溫和,不管是逼問還是閑談,不管在圖書館、在她的小鮑寓、在餐廳、在球場……她總是以淡漠平穩的面貌與他相處。沒有刻意排斥,但也完全沒有任何熟稔的感覺,好像向槐是個最普通的路人……不,比普通路人要好一點,大概像她圖書館的常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