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披著斗篷,把昭君帽系在頭上遮擋風寒,突然見杏兒跑了進來,慌慌張張的。
「這是怎麼了?」綠竺詫異地問。
「小、小姐,山門外有一個死人!」
「胡說八道。」她啐道︰「好端端的,怎麼會有死人?」
「真的、真的,不是凍死的就是餓死的,一直僵硬地靠在山門邊,半天都沒動靜……」杏兒瞪著駭然的眼楮,「肯定是死了!」
「大概是過路的人走不動了吧?」綠竺尋思著,「來,咱們瞧瞧去。」
「有師太在,哪輪得到咱們去管這檔子閑事?」杏兒不情願地說。
「虧妳跟著我們吃了這麼多次齋,怎麼一點也不明白助人為樂的道理?」綠竺推了推她,「走,跟我去把那人扶進來!」
杏兒這才慢吞吞地跟著她,穿過寂靜的佛堂,來到山門前。
本以為那個所謂的「死人」是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見之下,綠竺不由得吃驚--那里沒有乞丐,卻有一個衣著華麗的美貌女子。
再一端詳,竟覺得這女子好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記憶像一片片浮雲,從她腦海中掠過,終于,她想起來了。
幾個月以前,她曾見過她一次。
那一次,是赫連表哥帶她來的,央求自己幫她做一條雪白的西洋裙子……雖然她不知道表哥跟這位女子有什麼特殊的關系,也不知道那奇怪的西洋裙子是在什麼場合穿的,但既然表哥開了口,她還是答應了。事後她便猜想這女子應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瑩格格,畢竟京城內沒幾個女子敢像她如此大方崇洋,加上赫連表哥的關系她就更篤定了。
縫制裙子花了她不少工夫,特別是上面的西洋花邊,因為找不到現成的,她只得一針一線在白綢上繡出朵朵小花,再將白綢的邊緣剪成美麗而整齊的圓弧形狀……待到完工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雙眸變得極其模糊,好些日子都恢復不了原來的眼神。
費了那麼大的勁,她也不知道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手藝高超,還是為了討表哥歡心。
那時候的她,多麼可悲,竟然為了表哥的偶爾一顧,如此賣命。
海瑩格格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從小苞隨她阿瑪玄德駙馬周游列國,回京之後,因為奇異的打扮、新鮮的談吐、大膽的作風,成為北京城里一道明亮的風景。人們在背後悄悄議論她,女人們羨慕她,男人們愛慕她……這樣的女子跟表哥一塊出現在自己面前,叫她怎能不擔心?
好在後來沒發生什麼變故,表哥依舊對自己百依百順,久而久之,她也忘記這個女子的存在。
但海瑩格格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呢?昨天到宣親王府拜壽時,隱約記得姨媽提到她也在那兒……為什麼轉眼之間,她就一副流落街頭的模樣,昏倒在這尼姑庵前?
綠竺抑制住心中的驚愕,將海瑩扶起來,吹熱掌心捂暖她的雙耳,助她醒轉過來。
「格格,格格您還記得我嗎?」她焦急地試探海瑩是否還能說話,是否真如杏兒所說,她已經變成死人了。
上天保佑,海瑩終于睜開雙眼,朝她露出一絲微弱的笑意。
「我記得,」綠竺听到了她的回答,「妳是那個為我做衣服的女孩……」
第八章
被抬到庵里躺下,喝了兩口熱粥,海瑩的臉色才漸漸好轉,但仍舊氣若游絲。
她不像是被凍著了,也不像是餓著了,更非因為受了傷,先前那垂死一般的光景,似乎是傷心所致。
這會兒雖然好了些,但依然愁容慘淡、目光迷離,像是失去生存的。
綠竺見她如此模樣,知道她定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但兩人只是泛泛之交,她又不好隨便打听,只得坐在一旁,關切地望著她。
「我記得妳的名字,」半晌,海瑩終于淡笑著開口,「是叫綠竺,對嗎?」
「承蒙格格記得。」綠竺點了點頭。
「別這麼客氣,咱們也算親戚,」海瑩嘆了一口氣,「妳的名字真好听,人也長得好看,難怪他對妳念念不忘……」
「他?」綠竺一怔,「格格您是指誰?」
「還能有誰,當然是赫連了。」語氣益發幽怨了。
「呵,原來格格說的是他……」害羞的嬌顏低下去,「我卻從來不知原來他對我『念念不忘』。」
「听說你們曾經訂過親?」海瑩忽然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透似的。
「那不過是因為姨媽的一句玩笑話……」什麼叫「曾經」訂過親?她現在仍是赫連的未婚妻呀!這位格格說話好奇怪。
「听說最初的戀人,也是最最難忘的戀人,」海瑩的目光滑向窗外,她似乎在喃喃自語,「難怪他即使跟我成了親,也擺月兌不了妳的影子……」
「成親?」聲音太低,綠竺沒听清,誤解了對方的意思,羞怯道︰「我跟表哥還沒……沒成親呢。」
「我知道,」海瑩苦笑,「也許正因為這樣,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更無人可以取代?」
「格格,您再喝些粥吧。」端起碗,綠竺想轉換這個令她不好意思的話題,「待會兒我也要下山的,可以順道送您回去。」
「回去?」海瑩臉上浮現淒楚的表情,「如今,我已無家可歸了。」
「無家可歸?」綠竺滿臉不解,「怎麼會呢?格格您可是皇上的親外甥女、玄德駙馬的掌上明珠呀,您若無家可歸,咱們這些尋常老百姓就更沒地方可去了!」
「是真的……」眼淚頓時刷刷地流下來,「他現在要寵他的小妾,寵他未來的孩子……我回不去了……阿瑪打算帶著姨娘們去歐洲,也不要我了……我真的無路可走了……」
說著,胸口起伏,喉間嗚咽,縱使她咬著被子強忍住心中的悲慟,悲慟仍然如火山爆發。
「他?他是誰?」綠竺迷惑了。這樣十全十美的格格也會遇上負心人?
「呵,不要明知故問,」海瑩面容愁苦,「妳明明知道他是誰,又何必奚落我?」
「我真的不知道!」連忙澄清自己並非心懷歹意。
「除了赫連,我難道還有第二個丈夫?」海瑩反問道。
「赫、赫連……」綠竺一驚,立刻站起來,「妳是說……妳的丈夫是赫連?是我的表哥愛新覺羅赫連?」
「妳不知道?」海瑩一愣,像是想到了什麼,也一驚,「他們說妳失去了記憶,原來妳還沒恢復?」
「失去記憶?」她呆呆地站著,一片茫然,「妳知道我失去記憶?妳怎麼會知道的?」
「我……」海瑩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連忙彌補,「噯,我哪會知道……剛剛我不過跟妳開個玩笑,瞎說的,妳別當真!」
「不對!」綠竺抓住她的肩頭,不讓她含混帶過,「妳沒有開玩笑,妳剛剛說的明明是真的!版訴我,我到底失去什麼記憶?表哥他……他什麼時候成了妳的丈夫了?」
她的目光異常閃亮,有一種凌厲的感覺,彷佛要看到海瑩的心底,不逼她說實話絕不罷休。被這樣脅迫著,海瑩只得斷斷續續地開口。
「我……我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只是有一次,在花園里,听赫麟跟赫連說,妳從馬上摔下來,忘記了赫連已經成親的事,以為自己仍然是他的未婚妻……」
「馬兒?」
剎那間,記憶如潮,許許多多畫面融會交織,朝她撲襲而來。
她听見了馬兒的嘶鳴,那嘶鳴像一把利劍,直插她的眉心,將她的腦袋劈成兩半,塵封的往事也就隨之傾泄而出。
大紅的燈籠,敲鑼打鼓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群,賓客盈門的場面,還有那頂花轎,那個穿著華袍高舉弓箭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