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丞相放心,臣妾不敢令皇上憂心,這次定當與丞相一同回到南燕。決不至于讓丞相為難。」原本靜坐一邊的雲洛依忽然淡淡地道,她眼睫低垂,看不出什麼表情。
「王妃,此話當真?」听到如此回答,何思宇求之不得,急急開口討個承諾。
「洛兒既然這樣說了,自然是當真的,何丞相難道還不相信嗎?」乍聞雲洛依終于願意回到南燕,凌霽月卻沒有一絲欣喜,反倒心中浮躁起來,又听得何思宇這般問話,不由得微微生硬地道。
「老臣不敢,還望王爺恕罪。」察覺到他的不悅,何思宇不覺惶然道。王爺向來和煦如風,如今卻被他激起了性子,叫他如何擔待得起。
「何丞相言重了。」凌霽月靜了靜心緒,又是一派淡然溫和,「夜已深沉,丞相也該歇息了,我讓下人為兩位準備客房安歇。」
「是。王爺也請早些歇息。」何思宇恭敬地說著,眼神卻情不自禁地向雲洛依這邊望去。
看來,王妃對于王爺來說,意義遠遠不同一般。
夜涼如水,萬籟俱寂。汀蘭閣的燭火卻還幽微地亮著。
雲洛依坐在床沿,低眉順目的,卻是一言不發。柔和的淺黃色光暈輕輕灑下,顯得分外靜謐而寂寞。
床榻上,凌霽月默然地斜斜靠著被褥,也是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妻子如玉的容顏。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說祝她一路順風,還是說他會永遠思念她?她是個淡然的女子,他也不是什麼激烈的人,他們在一起,就如同水與水一般,淡淡地交融在一起,彼此留下深深的融入骨血的情感後,卻終究還是要分開,各自流向一方。
「當」的一聲,他的袍袖不經意地一拂,一只玲瓏剔透的玉瓶滑落到地上,打破了這片寂靜。
凌霽月想起身去撿,卻被雲洛依攔住,她微微搖了搖頭,俯身將它撿起,遞到他手邊,輕道︰「你該好好歇著,莫要再用腳力了。不然,如若引發了舊創,可怎麼辦才好?」
「嗯。」他答應了一聲,又道,「其實不礙事的,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是嗎?」雲洛依垂下眸子,輕輕地呢喃一句,卻不再說什麼。他今日花廳里的一個踉蹌,瞞不過她。但是,他既然不願她擔心,她也不會執意去說破。
凌霽月沒有去接玉瓶,笑了笑,道︰「這瓶東西,我原本也想今天拿出來給你,不想它自己倒是等不及了。你先收起來,明兒個我讓他們采集露水,讓你服下。」
「啊?」雲洛依疑惑地接過,望了望玉瓶,又望了望他,問道,「這是什麼?」
「‘戀影’的解藥。‘戀影’的藥性一日不解,我就一日難以安心。這次得到了解藥,也好叫我放下心來。」上次楚落塵前來為他治腿,他便趁著那次的機會,向他詢問了‘戀影’的解法,得了藥方後,又四處配齊了藥物,終于煉制了這樣一小瓶解藥。
「解藥?」雲洛依怔怔地握著玉瓶,迷惘地拔開瓶蓋,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瓶口。她垂著頸子,靜望玉瓶良久,驀地燦爛一笑,縴手輕揚間,小小一瓶解藥,盡數灑向空中,紛紛揚揚,轉眼化為烏有。
「洛兒,你住手。」凌霽月急聲阻止,卻已是不及。藥末子還在房里輕揚,鼻中更滿是藥味,但他的心卻沉到谷底。這解藥並不難配,但其中一味草藥卻極是難尋,是當時楚落塵留下的。如今,這一瓶解藥毀了,叫他再去哪里配齊?望著妻子依然平靜的容顏,他不忍苛責,卻止不住有氣,不禁冷淡地問道︰「為什麼?難道我的心意你不明白嗎?為什麼你要這樣糟蹋?」
「是,我是糟蹋了你的心意。」雲洛依抬起頭,望著他,溫婉而柔和地笑著,笑得空蒙而沉寂。她的眼楮是在看他,眼神卻不知飄向哪里。半晌,她緩緩地低頭,飄忽地道,「可是你知道嗎?當初我是為了什麼才會服下‘戀影?’」
凌霽月無言。當時听聞她服下「戀影」,他只感到痛苦與心疼,卻沒有深思她為什麼會這樣做。如今听她問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答話。
輕輕地搖了搖頭,雲洛依幽微地道︰「你不知道,是嗎?你是南燕的王爺,你要煩心的事太多,又哪里有空閑去揣摩我的心思。服下‘戀影’,是因為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快樂也好,痛苦也好;生也好,死也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她的淚已然滑落臉頰,「你要我如何,我從來都听你的,你要我回到南燕,我就隨他們回去,不讓你為難。可是,為什麼你卻毫不在意我在想些什麼?如果我要‘戀影’的解藥,當時我就不會服下它,哪里還需你千辛萬苦地去調制什麼解藥。你總是將你認為是最好的給我,卻、卻從來不曾問過,我要的究竟是什麼?」
生平第一次那麼激動,也是生平第一次對凌霽月說出這樣不敬的話。她一直不停地說著,直到說完了,見到他沉痛悲傷的神情,她才忽然醒悟自己的話,對他來說,是多大的傷害。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雲洛依不敢面對那張怔忡的容顏,掩面跑了出去。
手伸出了一半,想要攔她,卻又收了回去。她該好好地安靜一下,而他,也該沉靜下來想一想。
彈出一縷指風,熄滅了房里的燭火,一個人在沉寂的黑暗中靜靜地想著彼此間的點滴。初次見她,她是最端莊的名門閨秀,將少女的稚氣掩藏在委婉的氣質里。那時的她,還是那麼無憂無慮,不懂得傷心,也不懂得痛苦。然後她嫁給了他,融入他的生活,她依然溫婉,卻學會了等待,等待他從朝堂回來,等待他從戰場回來。直到如今,他在大唐為質,她拋下一切前來尋他,歷盡風霜,更受盡「戀影」的折磨,卻仍是無悔。
她從來不是什麼激越的性子,卻忽然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只怕是早就在心里悶了很久,今日她忍痛答應離開這里,他又要她服下「戀影」解藥,在那麼多的突兀之下,她才承受不住將心意說了出來。
想到方才她所說的,他不禁泛出一抹苦笑。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而是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因為,她要的,他給不起。天下間的夫妻千千萬萬,想要長相廝守卻只是很小很小、很容易很容易就能實現的願望。但對于他,要給出這樣一個承諾,卻實在是困難之至。她說得不錯,他要承擔的太多,要煩心的太多,所以,真正能夠花在她身上的心思自然也就少了。如今,更是連最基本的相聚相守也給不了她。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給她身份地位,卻給不了她幸福。面對這樣的境況,他深覺自責,也感到悲哀,卻無可奈何。
因為,他不僅僅是凌霽月,更是南燕的王爺,他要南燕眾多的百姓幸福,那麼,對她,他就只有歉疚了。
在床榻上輾轉了一夜,卻依然毫無睡意。凌霽月索性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抬眼望去,天已微亮了,天地間迷迷蒙蒙地籠著一層薄霧。眼楮望過去,什麼亭台樓閣、山石花草,也都朦朧得很,看不真切。
淺淡地笑笑,他推門出去。侯府佔地很廣,卻少有人來,是極清靜的,而今又是清晨。他緩緩地在回廊漫步,腦中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想,倒也沒有人來打擾,清閑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