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過去了。
夏天,日本開的是紫藤。
然後是漫山紅葉,燃燒了好一陣,比什麼花都好看。猴子有小病,放它山中跑,自己會得找草藥吃。
終于天下著細雪。簌簌地飄落,大地輕染薄白,晚作「雪化妝」。
芳子全身赤果,浸浴在溫泉中。
泉水燙人,雪花灑下,馬上被吞噬了,猶頑強地不肯稍霧。
芳子低頭望著自己不堪的。
她最近瘦了,骨頭很明顯,卻沒到戳出皮膚的地步。
皮膚仍然白哲,不過女人的雙手騙不了人,更騙不了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脈絡,看得分明。即使她雙手染過鮮血,此刻也只余青白,就像漂過的花布。
三十六歲了。
半生過了,一生還未完。——還有很長日子吧?
微責的,在溫泉的水面上露出一大半,有一條無形的線,剛好劃過,上面浮著她那顆顛倒過眾生的、妖艷的紅痣。顏色沒有變,還是一滴血色的眼淚。
血末枯,人便毀了?
她再也無大作為了?
如此地過完一生?
芳子在水面上,瞧見自己窩囊的表情,是一朵花吧,也得燦爛盛開到最後一刻,才甘心凋謝!
回到東京後,日夕躲在房間里,每天無所事事地活著。
春天上山去賞花,冬天乘火車到溫泉區洗澡。——是這樣無聊苦悶的日子,她沒落了?後半生也敲起喪鐘?肅親王十四格格是茫茫人海中一個老百姓?
真不忿!
芳子突地一躍而起,全身赤果,水淋淋地飛奔而出。
猴子不知就里地,只望望她。
她就是那樣,身無寸縷,一腔熱血,急不及待地,打了一通電話。
對方是日本首相本條英機的夫人勝了。有一個時期,芳子跟她交往密切,攀上交情,幾乎沒喊她干娘。
她想,要就蟄伏下去,要就找一個硬硬朗朗的靠山,重出江湖。時為一九四三年了,太平洋戰爭也爆發了,日美的關系發展成這個樣子,中國又水深火熱,芳子的意向是怎樣呢?——一兩個都是「祖國」嘛。
只有停戰,進行和平談判,日本同中國結合……
,在她一時沖動之下,巴不得背插雙翅,飛到中國,會見蔣介石,擔任和平使者,—一她以為自己相當勝任呢。
電話幾經轉折,才接到股子那兒去。
芳子滿懷希望地貢獻自己︰
「東條夫人?我是芳子呀.——你記得吧?——」
對方靜默了一叫‘。
芳子心焦如焚︰
「是芳子。—一投入沒見面了啦——對!對了。——我希望回中國去,中日和談需要人作橋梁,國民政府我很熟呢,我有信。——不,我沒說過退休
對方可是敷衍地應付她,自信心澎湃的芳子一點也不覺察,逗自推銷她最後的利用價值︰
「——要開最後一朵花!——你跟東條先生說一下,派我——」
听筒墓地「嗚嗚」長鳴。
電話已被掛斷。
「喂喂——夫人——」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沒有人理睬芳子了。
陸軍大將東條英機,即首相位以來,根本不打算和平談判過,日本的野心,是先建大東亞共榮圈︰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亞、退羅……整個亞洲——以至全世界。
川島芳子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放她一條生路,就該老實點,真是給臉不要臉b
但心念一動,如平原跑馬,易放難收。
芳子又任由自己的馬月兌韁了。
也許是一種血緣上的召喚,一生糾纏的孽。她分明可以靜靜地度過余生,忘掉前塵,安分守己。——但,她月兌不了身。
掙不開,跑不了,忘不掉。
這麼地糾纏,誰在招引她?
抑或是不甘心?
芳子乘船回中國去。
她穿旗袍,戴墨鏡,圍著圍巾,任憑大風吹擺。
到她終于立定在一度的活動中心︰天津東興樓之前,樓已塌了。
「東興樓」三個字的招牌已成破板,一片頹垣敗瓦,血污殘跡。東山再起已是空談。
猴子初到陌生環境,蹲在她肩上,動也不敢動,只張目四看——如此蒼涼的一個廢墟!
芳子拎起行李箱子上路。
即使有阿福相伴,還是孤單的,上哪兒好呢?不若到北平吧。
一路地走,突地,有個粗暴的聲音把她喝住︰
「喂!見到皇軍要鞠躬的!」
芳子背影一顫。
她倔強地站住——呀,英雄淪落!
徐徐地,徐徐地,拿下墨鏡,正視那意氣風發的憲兵。他很年青,是新兵,一代新人換舊人。芳子不語,只對峙著。
良久。僵局。他非要她鞠躬!
芳子終于堅定但辛酸,一字一字地問︰
「你知道我是誰?」
第八章
——「你知道我是誰?」……
堅定但辛酸的聲音,在法庭中回蕩。
芳子的態度依然傲慢,高高在上,沒把任何人放在限內——當然,在這時勢,她已是一個落網受審訊的漢奸了,任何人也不把她放在限內。
她過去峰峰的歲月,一個女子,在兩個國家之間,做過的一切,到頭來都是「錯」!要認「罪」?
芳子冷笑一聲︰
「嘿,跟我來往的都是大人物,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小法官來審問?真是啼笑皆非。連你們政府首長,甚至蔣介石,不也算是我的下屬嗎?」
法官訕訕地,但所言也屬實。
她把下頜抬得高高的。
向工族挑戰?
她心底還是非常頑固地,只覺王女身份是最大的本錢,與生俱來的皇牌。沒覺察,時間是弄人的。
時間?
法官跟她算時間的帳。
他出示一大疊相片,一張一張展現在若干眼前。他讀出名字︰
「現在你認認這幾個人……」
半生經歷過的男人,原來那麼厚!
她打斷︰
「不,法官大人,不必再讓我看下去,我一個都不認識!」
法官又取餅一大疊文件︰
「這些全是你當安國軍總司令時的資料,在此之前,已有為數十名稱為你部屬的犯人作證,且有明文記載,你曾指揮幾千名士兵,虐殺抗日志士,發動幾次事變,令我國同胞死傷無數。」
芳子轉念,忙問︰
「當時是多少年?」
「民國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起,整十年。」
芳子像听到一個大笑話一般,奸詐地失笑︰
「哎,法官大人,我是大正五年在日本出生的,復正五年,等于民國五年,即是一九一六年,你會算嗎?當時,哦一九三一年,我才不過是個可愛的少女,如何率領幾千名部屬在沙場上戰斗?怎會賣國?」
法官一听,正色嚴厲地責問︰
「被告怎可故意小報年齡,企圖洗月兌罪名?」
目下是一九四六年,芳子看來也四十歲的中年婦人了,干瘦憔悴,皺紋無所遁形,若根據她的說法,無論如何是夸張而難以置信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人人都看透這樁事兒,是她自個地認為巧妙。
不過窮途末路的川島芳子,身陷囹圄.證據確鑿,仍要極力抓住一線生機。
不放過萬分之一的機會。
她也正色,死口咬定︰
「你們把我審訊了一年,我始終頂得住,不肯隨便認罪,不倒下來,是因為——你們把我年齡問題弄錯了!’」
「你提出證據來。」
芳子一想,便道︰
「有,我希望你們快點向我父親川島浪速處取我戶籍證明文件,要他證明我在九一八事變時,不過十幾歲,而且我是日本人。我現在窮途末路,又受你們冤枉,很為難。——他千萬要記得芳子跟他的關系才好。」
芳子一頓,望定法官,胸有成竹︰
「法官大人,當證明文件一到,我不是漢奸,大概可以得到自由了吧?」
——她把全盤希望寄托在此了。算了又算,也許「時間」可以救亡。一個十幾歲的少女,又能在滿洲干出什麼大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