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發泄得不夠,在喪禮上他表現得太過冷靜,事後他一樣努力地粉飾太平度日,但他的心里埋了一顆未爆彈,在最深處悶聲低燃著,努力地想捻熄卻又控制不住地焚燒著。
他在抗衡,想辦法安撫自己,但心里就是有把抹不去的痛燒燙著他的靈魂。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自家企業就是經營藥品開發,但我卻制造不出能夠救她的良藥。」他目光猙獰,俊臉扭曲著。
「那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君君的錯?醫院的錯?還是……」他瞪向擺在桌上的七星燈。「還是這該死的東西的錯?!」
一個箭步上前,他揮去桌面上的燈,拉扯著電線,瞬間爆出火花。
他憤怒、痛苦,腦袋蘊藏著太多的情緒,像是要逼得他發狂。
「正揚,你不要這樣!」
「不然你要我怎樣?」他目光邪詭如炬。「你告訴我,我應該要怎麼做,才能甩得掉這深深的罪惡感?」
「你為什麼要有罪惡感?你照顧君君七年,七年耶,不是七天耶,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難道你忘了君君走時臉上是掛著笑的?她還說過下輩子要再跟你當父女,你記不記得?」凌千絹惱聲咆著,哭著。
噢!她已經不想哭了,可他老逼著她非哭不可。
「你不懂!」
「我又是哪里不懂?」
利正揚昂藏的身軀頹喪地跌坐在地。「我曾經恨過君君……」
「嗄?」跪坐在他面前,她認真地審視著他。
「君君出生後,她母親逃離了我們,我就像是被迫拋進水中,每天被逼到無法呼吸,想離開水面,又放不下她。所以我好恨她的存在,折磨著我。」他悲傷地搗起臉。「君君現在離開了,我以為我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自由的呼吸,但為什麼我卻忘了在水面以外的地方如何呼吸?離水的我,簡直像是要死了……」
她將他抱進懷里,親吻著他的發、他的額。「那是人之常情,你那時候畢竟年輕,突然面對人生這麼大的變化,心里有怨懟是天經地義的,但終究你還是沒放下君君,你盡全力地救她、照顧她,你做得已經夠好夠多,夠了。」
「不夠,根本就不夠,若我做得夠,為什麼君君會離開我?」
「生死有命啊,你不知道嗎?就算是醫生也不是神,沒有辦法百分之百地左右著人命。」她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君君的死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她沒有消失,她只是回家,回到無病無痛的世界里而已,你要為她開心,她再也不痛了。」
「真的嗎?」
「真的。」就算不是,她也會說是,只要是能夠安慰得了他的話,哪怕是鬼話她也照扯!
「你知道嗎?茂洋跟我說,君君一直很高興多了個媽咪,因為知道我多了個伴,所以她不再為我擔心。那麼小的孩子,居然在擔心我,怕我寂寞、怕我孤零零的,但她沒有想到她自己也是都孤零零的?」
「……不要再說了。」
「她的身體明明就承受著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但她卻從沒在我面前喊痛過,不管扎幾次針、吃幾次藥,她從沒說過苦,還一直擔心著我,而我卻曾經那樣的恨過她,甚至恨她為什麼不死?!」他無法原諒自己。
「不要再說了!」她惱火地吼著,捧著他的臉,搖晃著他。「利正揚,你給我清醒一點,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要給我自怨自艾!你給我用力地活,為了君君而活,你要知道君君如果看見你這個樣子,她會多難過!」
他直瞅著她,硬是將眸底的悵惘傳染給她。「我愛上你,我恨不得能夠每晚都跟你和在一起,我根本不想去看君君,我不希望她在你心中佔了那麼大的份量,我是個自私的父親……」
「利正揚!你為什麼那麼死腦筋,硬是要把罪住自己身上攬,照你這種說法,是不是我也有錯?」那只是心底的小小抱怨,為什麼要將它膨脹成這麼大的罪愆?是我帶朱汶去看君君,害她情緒激動,都是我的錯!」
「那是我的錯,與你無關。」他堅持著自己的想法,固執地認定自己是間接戕害女兒的真正凶手。
凌千絹氣惱地放開手,月兌口說︰「你可以不用把自己想得那麼可悲,君君根本不是你的女兒,你可以不用為她那麼傷悲!」
原本是打定主意讓這件秘密隨著君君的死去一道離開這個世界的,但她實在受不了他硬是把罪往身上準,把自己逼進死胡同的做法。
「她是!」利正揚像只負傷的野獸咆哮著。
「她不是!」只要他不再繼續悲傷,她不介意自己當真正的罪人。
他瞪視著她,憤懣的眼神像是企圖將她切割搗碎成沫。
「朱汶說,君君不是你的女兒。」強咬著牙,她正視他滔天的怒火。
利正揚眸陰冷如銳箭,神色寒鷙而不容人親近。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緩慢低啞地開口了,「君君是重度地中海貧血,那幾乎是遺傳性的,而且必須建立在父母雙方都帶有輕度地中海貧血的前提之下,利家沒有這方面的血液缺陷,所以我打一開始就知道,君君並不是我的女兒。」
凌千絹震住。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我說,我曾經恨過她,因為她的存在代表著背叛,但她那麼小,就必須和時間賽跑,在時間夾縫中掙扎求生存,要我怎麼恨?當她開口第一聲喊我爹他的時候,我的心都快要碎了,那麼被我所恨的女孩竟叫我爹地……她什麼都不懂,卻和我一樣被拋棄了。」
餅了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既然早知道君君不是你女兒,為什麼你要跟我結婚?根本就沒有手足臍帶血可用啊!」
「誰說我要手足臍帶血?你忘了我之前說過的話?」就因為之前試著配對都沒有成功,他才想要自己盡一份心力。
她怔住。他確實沒說過,是她從網路上查到的資料,得知手足臍帶血移植的成功機率可以高達百分之二十五。
而他,從沒說過,是她單方面認為的。
「只要是父母雙方都沒有家族血液基因缺陷,生下來的小孩就會擁有良好的基因,而他的臍帶血會有良好的造血干細胞,配對機率較高,就算會有排斥現象,抗排斥藥就要上市,到時候雙管齊下……」他突地笑了,悽愴揪魂。「君君都不在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
她的心在狂跳,血液仿佛在逆沖,一股血腥味在體內橫行。「正揚……」她伸出手想要擁抱他,卻被他無情地撥開。
「在我心里,在君君的心里,我們是父女,是誰都不能拆散的父女!」他聲色俱厲地暴咆著。
凌千絹看著被撥得發紅的手。他的力道好大,像是不容許她接近一般。
「我對你真的是太失望了。」
「正揚?」她不解地看著他,驀地意會他誤會了。「正揚,你誤會我了,我只是……」
「我很遺憾你竟然用那麼平淡的口吻告知我這個我早已知道的消息,也很遺憾你是用這種目光在看待君君的。」
「不是,我只是不希望你太悲傷,我以為你要是知道君君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你會好過一點,也許……」
「不,我知道的,你說過,別人的孩子,你不見得能夠疼人心的。」他恨恨地看著她,妖詭的眸底藏著太多復雜的情緒。「我一直以為你能懂的,結果你竟然……我想,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讓彼此都冷靜一下。」
他的眸嚴重失溫,她在他眸底找不到他曾經愛過的痕跡。因為她一時抉擇錯誤,反倒是讓他更加封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