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她從醉漢身邊走開,他看到她一手拿著酒瓶,另一手拿著雪茄。她才走了幾步,他就看出她醉了。踩著蹣跚的步伐,她大搖大擺地走向左手邊一群人,然後搖晃晃地停下來,醉醺醺又色迷迷地睨視其中一個人。
「是很高大,但力氣無法與我相比。」她的聲音輕易地壓過吵鬧聲。「我估計她五尺九寸。一百四十磅,月兌光衣服的重量。對了,我願意付五十基尼看她月兌衣服。」
維爾花了片刻才想起那些話,又花了片刻才認出那個不屬于她的聲音由于觀眾哄堂大笑,所以他又花了片刻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正是他在醋坊街說的話。但那不可能是……他的聲音?
「五十?」有人高喊。「你數得到那麼多嗎,公爵?」
她把雪茄插進嘴角,把一只手掌彎成杯狀貼在耳後。「我剛才听到的是老鼠叫嗎?還是——天啊,真的是小衛喬伊。我以為你還在精神病院呢。」
從她豐滿紅唇里吐出的是因酒醉而低沉含糊的聲音,和維爾的聲音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還有那些動作也跟他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他的靈魂跑進了這個女人的身體里。
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目不轉楮地看著她,觀眾的笑聲逐漸退到他的意識邊緣。
她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向質問者打招呼。「想知道我會不會數數兒,是不是?好,跟我來,小子,我來教你我如何數牙齒——當你從地板上撿起你的牙齒時。還是你寧願夾頭?知道那是什麼嗎,小傻瓜?那就是我把你的頭挾在腋下,用另一只拳頭打它。」
這回幾乎沒什麼笑聲。
維爾的視線從她轉向觀眾。
所有的人都轉頭望向他站立的門口。
當他再度望向他的模仿者時,她的藍眸迅速瞥了他一眼。毫無困窘之色,她舉起酒瓶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然後放下酒瓶,用手背擦拭嘴巴,微微點頭向他打招呼。「公爵。」
他強迫自己咧嘴而笑,然後舉起雙手鼓掌。室內變得更加安靜,直到他規律的拍手聲成為唯一的聲響。
她再度叼著雪茄,月兌下想像中的帽子,夸張地朝他鞠個躬。
一時之間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心思攸地從現在跳到過去的記憶里。好熟悉的感覺,但來自好久以前。他看過這個,或是體驗過。
但那種感覺來得快也去得快。
「真厲害,親愛的。」他沉著地說。「非常好笑。」
「不及原版一半好笑。」她回答,大膽地上下打量他。
不理會她厚顏的審視所引起的熱流,他放聲大笑,在零落的掌聲中大步向她走去。穿過人群時,他看到她美艷的容顏一凜,邪惡的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他見過那冷靜嘲弄的表情,但這次他不太相信。也許是因為濃濃的煙霧和昏暗的燈光,但他好像看到她眼中閃爍著不確定。
他再次看出隱藏在美麗怪物里的女孩。他想要抱起她走出這地獄,遠離這些眼楮亂看、思想下流的豬玀。如果她一定要嘲弄並取笑他,他心想,讓她只為他做吧。
……你,不願意我毆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甩月兌那些氣人話語的記憶,以及它們像昨夜那樣引起的荒謬預感。
「我只有一個小小的批評。」他說,在離她一步之外停下。
她揚起一道柳眉。
他听到周圍一片低語聲。這兒一聲咳嗽,那兒一聲打嗝。但他毫不懷疑那些旁觀者都在注意傾听,他們畢竟是記者。
「雪茄。」他皺眉望著挾在她微帶墨漬的修長手指間的那枝。「雪茄錯了。」
「不會吧?」她模仿他的表情,皺起眉頭望向它。「這可是印度特里其方頭雪茄。」
他從外套內側口袋掏出細長的銀制雪茄菸盒,打開來遞向她。「如你所見,這些比較長。煙草顏色顯示它的品質也比較好。拿一枝。」
她迅速瞥他一眼,聳聳肩,把她的方頭雪茄扔進壁爐里,拿了一枝他的雪茄,她用縴細手指轉動它,然後拿起來嗅了嗅。
相當冷靜的表演,但近距離使維爾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的顴骨泛起淡淡紅暈,她的胸脯加速起伏。
不,她並不像她意圖使其他人相信的那麼自制。她並不像表面上那樣冷漠無情、憤世嫉俗,和厚顏自信。
他非常想傾身靠近,看那抹紅暈會不會加深。問題是,他已經聞到她的味道,昨夜他發現那淡淡幽香是捕人陷阱。
他轉向觀眾,其中一些已經恢復說話能力,正義不容辭地講著關于雪茄的粗鄙俏皮話。
「抱歉打擾了,各位,」維爾說。「請繼續。酒錢算我的。」
仿佛已經忘了她一般,他頭也不回地沿原路出去。
他特地到艦隊街這間有如地獄的酒館,為的是消除他今早在布萊德拘留所出現可能使她產生的錯誤印象。
他原本打算當著這些喧鬧小文人的面,小題大作地歸還她的鉛筆,同時以適當的影射暗示她昨夜在出租馬車里弄丟的,不僅僅是鉛筆。
等他大功告成時,她會深信他確實就像大家認為的那樣放蕩婬逸、自高自大、沒有良心、令人厭惡。再來幾個暗示就足以使她相信,遇到崔博迪和樸小姐時,他才從附近的妓院出來,而且那時早已忘記鮑瑪俐的存在。
因此,他不可能保釋鮑瑪俐,叫她去找他的經紀人安排她離開倫敦定居,好讓他不必再听到或想到她和她生病的嬰兒。
如果他曾成就任何善行,維爾會表明那都是崔博迪一人所為。
以計劃來說,這個計劃相當高明,尤其他是在瀕死的痛苦中想出來的,而他之所以瀕死則是因為夸克弗俱樂部以劣酒冒充香檳,和他總共只睡了二十二分鐘。
但一在門口看到那個金發蓬亂的女孩,維爾立刻把這個高明的計劃忘得一干二淨。
現在,回想起淡淡的紅暈和加速的呼吸,他徹底放棄原來的計劃。
他誤會她了。她並不完全是她使世人相信的那樣,她並非完全不受他的影響。要塞並非堅不可摧,他發現了一條裂縫。身為自高自大、沒有良心、令人厭惡的浪蕩子,他有義務攻入要塞,即使必須一塊磚頭、一塊磚頭地拆除她的防御。
說得更確切點,一顆紐扣、一顆紐扣地拆除,他在修正時露出危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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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福郡布列斯雷莊
昂士伍公爵與葛小姐在藍酒館相遇後的星期一,十七歲的莫麗姿小姐和十五歲的莫艾美小姐正從《耳語報》里看到事情的經過。
她們不該看渲染丑聞的報刊,她們甚至不準讀每天送到布列斯雷莊的正派報紙。她們的姑丈麥爾斯爵爺每天撥時間朗讀報上他認為適合純真者的部分。雖然他的耳朵和眼楮並沒有那麼純真,因為他成年後一直在政壇打滾。私底下,他什麼都看,包括渲染丑聞的報刊。
兩位小姐今夜在臥室就著火光看的報紙,來自樓下等待收舊貨者取走的一疊書報。
一如以往,這份報紙也將在她們努力搜集監護人的消息後,立刻付之一炬。
她們的監護人是第七任昂士伍公爵。她們是查理的女兒,羅賓的姊姊。
她們低頭看報時,火光照亮她們的赤褐色頭發。看完監護人和葛小姐在夸克弗俱樂部以及藍酒館短兵相接的報導後,兩張青春的面容同樣出現既困惑又有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