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趙焱司一身黑錦衣,縱使濕透了依然不顯狼狽,然而她腦中浮現的卻是一樣的一身黑錦衣,衣袂在風中翻飛,清冷的音色高傲疏離,問了一句——「要不要跟我走?」
她只覺得渾身冰冷,抖得厲害。
寧齊戎伸出手,安撫的摟著她,「別怕,哥哥在。」
寧傾雪的臉埋在兄寧齊戎懷里,沒有吭聲。
縱使寧傾雪向來怯弱,但也從未如此反常沉默,寧齊戎心中一沉,今日他好不容易說服寧傾雪騎馬出游,沒料到最後卻是這樣的下場,他擔心妹妹原就怯懦的性子因此更畏怯了。
一旁的赤霞踱著馬蹄,寧齊戎一臉為難,赤霞是寧傾雪的坐騎,如今看妹妹的樣子似乎是不能再騎馬了……
「寧大夫若不嫌棄,在下的馬車可以一用。」
寧齊戎的眼中閃著感激,「寶樂,多謝,今天真是多虧遇上了你。」
寧齊戎也顧不得客套,妹妹身子嬌弱,染上風寒可就麻煩了,他將寧傾雪打橫抱起,小心翼翼的放進馬車。
「我妹子看來有些不好,」寧齊戎對著趙焱司說道︰「我先送她回郡王府,改日再登門道謝。」
「不過舉手之勞,寧大夫無須掛懷。」
馬車里的寧傾雪听著外頭兩人熟稔的交談,心里一片茫然。兄長自她娘親教導下習得一身醫術外還醉心戲曲,趙焱司身為皇子,滿月復算計,從不論風花雪月,她上輩子認得趙焱司時,寧齊戎已喪,卻沒料到如今兩人遇上,還能相談甚歡。
而且寶樂?曾幾何時他連名字也改了?
看著馬車走遠,跟在趙焱司身旁的衛鈞笑了笑,「要不是知道她是因為落水嚇傻了,我還以為是個啞巴。」
趙焱司的目光似古井般不生一絲波瀾,諱莫如深的看了衛鈞一眼。
衛鈞忍不住抖了一下,這樣的深沉讓人感到心驚。
趙焱司一言不發走到一旁拉住了不安躁動的馬匹,這是赤霞——寧傾雪的坐騎。
「主子,這是匹好馬,」衛鈞被趙焱司一身生人勿近的氣息弄得通體生寒,卻還得硬著頭皮上前,「可是性烈,主子還是別——」
衛鈞的話還沒說完,趙焱司直接翻身上馬。
赤霞察覺背上陌生的氣息,不安分的踏著馬蹄,好幾次都差點要將人給甩下,衛鈞在一旁看得心驚膽跳。
趙焱司只專注的拉著韁繩,俊秀少年郎專注的模樣吸引了還沒散去的人群目光。
察覺底下的馬兒力道轉弱,趙焱司垂下眉眼,一踢馬月復,吐出一個字,「走!」
衛鈞看著馬匹撒開四蹄,留下塵土,不由咳了咳,「主子!主子——等等我!我沒馬啊!」
趙焱司卻早已消失眼前,衛鈞只能認命的邁開雙腳奮力奔向前。
寧傾雪只覺眼前一切似真非真,似夢非夢,緩過神時,已過了三日。
如今是建康五年,在她躍下屈申城的六年前,年方十六,親人尚在,正是她最美好的二八年華。
她六歲開蒙,隨著曾祖母習醫,十二歲自邊城來到屈申城女學學習規矩,寄住于武陵郡王府。她的性子隨母,原就溫婉,如今更加沉靜——除了女學與郡王府,幾乎足不出戶,沉靜得近乎軟弱……
她記得這次也是兄長見不慣,上郡王府叨念許久,她才勉為其難的點頭答應隨兄長騎著赤霞出府。
誰知才出城就遇孩童落水,當下她腦子一熱,竟沒了膽怯,跳進河中救人,卻沒算到自己的腿一陣抽痛,尚未來得及救人自己便差點滅頂——
她眉頭輕皺,反覆思考到底哪里出錯了,她記得上一世應該是隨後追上的兄長發現她不對勁,連忙出手將她救起,只是兄長為救她擔擱了時間,使得落水的孩子最後一命嗚呼。
一個五歲的孩子——她的心頭一顫,這個五歲孩童的死,可說是她上輩子揮之不去的遺憾,她的兄長也被她所累,雖醫術高明,卻始終與她一同背負著見死不救的惡名。
如今,她雖感激上蒼能讓小石保下一命,只是始終想不透,怎麼最後將自己救上岸的成了趙焱司?
想破腦子還是理不清,她嘆了口氣,站起身立在窗前,看著窗外一片青蔥翠綠。
大齊初建,百姓普遍不富,一切從簡,不過十數年過去,郡王府卻已經過數次擴建,早已非當日簡樸模樣,如今郡王府上下所用之物,無一不精美奢華。
上輩子自己看在眼里,只覺屈申城繁華非邊城所能比擬,未曾細思郡王府何以能擁此富貴?
二皇子勤王與三皇子閑王為爭大位明爭暗斗,最後才知郡王府始終是二皇子強而有力的後盾,這是從何時開始的?為何能瞞得如此天衣無縫?郡王府更在二皇子敗後還能守著屈申城,令三皇子久攻不下……
「小姐。」劉孋推開門,一看到寧傾雪一身單衣站在窗前,不由微驚。
寧傾雪陷在思緒中,彷佛未聞,動也不動。
「小姐,你身子才好,可別又著了涼。」劉孋叨念著,走到內室拿下架上已薰上茉莉花香的衣物,上前要替寧傾雪添衣。
搭在肩上的手令寧傾雪回過了神,有些木然的轉頭看向她。
她爹身為將軍,向來不喜繁文縟節,她娘親也為了耳根子清淨,邊城的將軍府中下人也是安排得甚為精簡。
打小她身邊的丫頭就是兩姊妹,一個大她兩歲的劉孋,一個小她三歲的劉芙,這次來屈申城是上女學,她娘派了劉孋、另外一個婆子何大娘和護衛李尹一隨行伺候。
劉孋看著寧傾雪紅著眼,不由心驚,「小姐,這是怎麼了?別哭。」
她家小姐長得嬌小,笑起來臉頰上還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極為可愛,只是來到屈申城,她家小姐笑得越來越少。
寧傾雪見劉孋急了,連忙抹了下眼,靦腆的一笑。
「小姐可是身子不適?」劉孋輕聲問道︰「奴婢派人去請少爺過府可好?」
寧傾雪搖了搖頭,伸出手,輕觸著劉孋手中的玄色衣裙,料子極好,色彩卻是不適合她這花樣年紀的沉重。
她記起自己在年少時有很長一段時間,莫名的認為自己就適合這般濃重的色彩,或許是下意識的想要不受注目,卻不知在旁人眼中更顯特立獨行,還暗地笑話她。
「小姐,這身衣裙是郡王妃前幾日才特地派下人送過來的。」劉孋的低語聲中有著淡淡的不以為然。
這料子雖說極好,但是顏色太過沉重,她家小姐正值花樣年華,卻總穿著暗色衣裙,遠遠看著就像個小老太婆似的,偏偏郡王府上下都像瞎了眼似的說這顏色富貴,最能襯她家小姐。
劉孋曾明里暗里的勸了寧傾雪幾次,偏偏小姐自己對穿著並不上心,久了劉孋也不再多言。
「我——」寧傾雪頓了一下,重新听到原來軟軟柔柔的聲音,反倒令她有些不習慣,她捂了下自己的脖子,片刻後才淡然的開口,「拿我在邊城的衣服過來。」
她對穿著從未在意,郡王妃總說暗色適合她,她不想在衣物上花心思,就听之任之,直到離開郡王府,嫁了人,她才算是展現了她這個年歲該有的風采,如今郡王府所備衣物,她是踫都不願再踫。
劉孋聞言心中一樂,眼中閃著掩不住的歡喜,像是怕寧傾雪後悔似的連忙走進內室,打開了一旁的大木櫃,「小姐,等會兒奴婢將櫃子里的衣裙全都拿出來重新薰香,這會兒就先穿這套吧!」
寧傾雪愛茉莉香,所以劉孋總是花著小心思讓自家小姐開心。
劉孋特地挑了件上次回邊城時帶來的衣衫,鵝黃上袍,底下配上素白羅裙,將小泵娘的朝氣可人盡表無遺。「這是將軍夫人特地給小姐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