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拿起她剛才傳真過來的紙,按著上面顯示的號碼撥過去,還是沒人接,他猜想種種能夠鎮定心神的可能,可是不安的感覺卻愈來愈擴大……
他將話筒掛上,直直盯著傳真機,緊緊地握住拳頭,沉吟半晌。
終于,他緩緩地伸出手,將傳真機後方的鈴聲音量扭開……
他害怕下一刻鈴聲就會響起,也擔心雷家安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急著要聯絡他。更害怕的是,一旦將音量調大,也許又會听到令人心碎的消息。
生命中的至親一個一個先後離開他。
幼稚園那年,原本要為他講床前故事的母親在接完一通電話後,哭倒在地,那是父親船難的通知。
母親為了接手父親的貿易公司,不得已將他托給祖母照顧。
大學時,母親死于肝癌,當時,他人在法國。
三年前的午夜,一通電話,姑姑打來的,是從小照顧他的祖母的死訊……
而祖母去世的一個星期前,他才剛從台灣陪祖母過完八十歲的生日飛回法國,沒想到,竟然就成了永別。
寂靜的午夜電話,帶著清冷,總是捎來不幸的消息。
而後,他便不願再听到這令人絕望的鈴聲,也不願與任何人建立過于親密深厚的關系,失去的感覺太痛,他寧可從來不曾擁有。
像將頭埋在沙里的鴕鳥,不去面對失去的事實,至少還可以保留想象空間;沒有消息是因為親人朋友移民到遙遠的國度,或是去了一趟漫長的旅行。
此時,三年前那個夜晚的無功再度拂上心頭。
他坐立難安。
他想著,以雷家安的性格,也有可能突然跑回來……他決定開車沿著山路往下尋找,他靜不下來,他無法安心等待。
捏著她的名片,留一張便條紙在桌上,以免雷家安突然回來時找不到他。
他抓起車鑰匙,撐起雨傘,走入雨中。
才到階梯旁,婁南軒便看到雷家安的車子,他的心猛然一緊,不祥的預感令他腎上腺素激增,幾個大步沖下,還下到底層,便看見倒臥在地的雷家安。
「家安——」他沖過去抱起她。
雷家安已經失去意識,他感覺懷里的她異常冰冷,且不時抖動,不知道她昏迷多久了,恐怕正在失溫。
他連忙抱起她,快步奔回屋內,先為她月兌去濕透的衣物,用棉被裹住她的身體,又急忙轉到浴室放熱水。
「天啊!」回過身來,才發現從門口一路滴落到床邊的竟是血水!
他檢查她身上的傷口,手臂、手肘的擦傷正沁出血珠,最嚴重的是小腿上可能被石塊劃傷,血正步斷從傷口涌出。
他發顫,一種即將失去她的恐懼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奔到工作室拿出急救箱,先為她腳上的傷口止血,然後將她抱至浴室,泡進溫水中,不斷以熱毛巾擦拭她已全然死白的臉。
「家安……你醒醒……」他曾在登山的木屋里見過從山上運下來,來不及恢復體溫的傷者,短短幾個小時便奪走一條人命。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不安地反復檢查她的呼吸及心跳,終于……她臉色恢復些許紅潤,嘴唇微微動了一下。
他含著溫水,以嘴渡水給她,然後為她擦干身體,套上他干淨的棉質運動服,再以棉被包緊,緊急送往山下最近的一間診所。
夜半,除了輪胎輾過碎石子路的聲響外,萬籟俱寂,他突然覺得這段路好漫長。
車停在診所門前,他用力拍響門板,力氣之大,拍得厚重的木門一開一閉。
「醫生!醫生!快開門——」他喊了幾聲。門扉終于開啟。
門內探出一個睡眼惺忪的男人,穿著不知是哪個加油站送的廣告T恤,趿著夾腳塑膠拖鞋,一副很難讓人覺得信賴的模樣。
「急診下次擊旁邊那個牛鈴……」醫生溫吞吞地向他介紹診所簡陋的設備。
婁南軒才不管什麼牛鈴狗鈴的,轉身將雷家安抱下車,大步跨入診所里,一間名副其實的「小」診所。
一間問診室兼藥房、掛號櫃台,小小的病房里擺著四張病床,燈光昏暗,牆壁上的漆似乎龜裂剝落已久。
「怎麼了?」醫生像回屋匆匆用水潑了一下臉,發間還滴著水。
「應該是從階梯上滾下來,小腿割傷,流了不少血,之前有失溫現象,現在已經恢復溫度,不過還昏迷不醒。」
「嗯……」醫生拿听診器听听雷家安的心跳,量了血壓,再檢查一下外傷。
「怎麼樣?要不要緊?是不是失血過多導致昏迷?」婁南軒見醫生慢條斯理,不是急性子的他也忍不住急躁起來。
「你處理得很好,沒什麼大礙,小腿的傷口比較深,要縫個幾針。」醫生處理完大大小小的傷口後,吩咐婁南軒。「醒了之後再到隔壁房叫我。」說完又趿著那雙拖鞋,啪啦啪啦地走出病房。
病房恢復寂靜,只剩雷家安淺淺的呼吸聲。
他不放心地再探采她的呼吸,測量她的心跳,直到確認一切都在正常的範圍內,才緩緩坐到床邊的原木圓凳。
婁南軒牽起雷家安的手,雙手支在床邊,將額頭埋進她的手掌中,感受她的溫度,等待她清醒的時間,一分鐘仿佛一天。
半個小時後,雷家安漸漸恢復意識。
她睜開眼,虛弱地轉動眼珠子,看到一旁緊握著她左手的婁南軒,她露出淡淡的笑。
沒想到自己還活著……她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這一刻,她對生命的無常有了更深一層的體認,只有在面對死亡的時刻,才能看清自己生命中最重要、最不舍的是什麼……
她動動手指,深埋著臉的婁南軒立刻抬起頭來。
「家安……」他撫著她的臉龐,見她清醒,緊繃的情緒才稍稍松了開來。
「你怎麼……看起來……比我還像傷患……」她取笑他一臉胡渣以及雜亂的頭發,身上的衣服還有多處凝成暗褐色的血漬。
「還有力氣說笑……」他扯出比笑還難看的表情。「我去叫醫生。」
走出病房外,他貼在牆邊,站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力量走到隔壁房間,發現是一間獨立病房,而醫生就躺在病床上呼呼大睡。
「醫生,她醒了。」他搖晃才半個小時時間就睡得翻過去的醫生。
醫生揉揉眼楮,起身來到雷家安床邊,指示著︰「動動你這邊的大腿。」
她試著動了一下,渾身立刻扯出像被千針同時扎下的痛,逼出她的一顆淚珠。
「還好,不嚴重。」
「痛成這樣還不嚴重?」婁南軒出聲,很想換間醫院。
「只是髖骨挫傷,沒有骨折或月兌臼,這三天不要亂動,多休息就好了。」醫生說完便又走出病房,睡他的回籠覺。
「醫生都說沒事了,不要擔心。」雷家安一直注意著婁南軒,他眉頭深鎖。
這個醫生說的……很難讓人不擔心,他在心里暗想。
「其實……這只是苦肉計啦!騙你把新作品交出來。」她想讓他放松心情,故意開玩笑。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露出微笑。
「好。」
「嗯?什麼?」
「我答應你參展。」他認真地再說一次。
「哎,我是開玩笑的,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她感覺他的語氣變得有些生硬,急著向他說明。
「我知道,四個月後,連同我的新作品共十五件,藝廊里的我會請阿貝沙寄過來。」
「軒……」她看著他。
他的視線避開她。他當然知道她是玩笑話,但是,他無法分擔她的痛,能做的,只是讓她不再為工作操心,安心休養。
「有沒有什麼人需要我先通知的?」
「我的皮包落在階梯那里,手機在里面,我看,需要跟公司請幾天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