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他就不得不佩服程秘書了,他是岳仲崗見過,最有耐性的男人,母親對程秘書的愛慕視而不見,卻在生活上處處依賴他,而程秘書則沒有異議、沒有反彈,安分地在她身邊當一個不出聲的守護者。
程秘書曾經對岳仲崗說︰「總有一天她會累,她將需要一個人待在身邊,傾听她的抱怨。」
程秘書對于等待,已經做好充分的準備,而他對于接手公司……尚未做好心理準備。
溫秘書點頭,他懂了。
才說要關掉手機,岳仲崗的手機就響起,幸好,來電的不是母親。
「喂,阿姨,我是仲崗。」
「小岳,下個星期四你爸爸過生日,你可不可以撥出一點點時間,我想幫你爸爸辦個慶生會,如果你能來的話,爸爸一定很開心。」
打電話來的人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人。
但這麼平凡的女人居然成了婚姻市場的優勝者,這讓母親大大地嘲笑父親,她說︰「離開我,他也不過能找到這樣的女人。」
岳仲崗的父親是個大學教授,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和妻子離婚,至于離婚的理由,母親的「強勢」是主因、父親的「嫉妒」是導火線。她無法接受丈夫的無能、缺乏事業企圖心,而他無法忍受妻子每天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而且總有不同的男人送她回來。
那時,正是她事業起步的時候。
他們離婚,母親拿到撫養權,父親擁有探視權,在母親尚未找到保母的那個暑假,岳仲崗回到這里,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兩個月。
兩年後父親再婚,他娶了一個國中老師,她和父親氣質很像,也是個缺乏事業企圖心的女人。
但他們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菜、一起分擔家事,他們配合得相當好,並且兩個人都認為這樣的生活最幸福。
雖然他們一直沒有小孩,心中多少有缺憾,但阿姨始終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母親不見得記得他的生日,但阿姨記得,阿姨從不忘記在每個節日為他送上一份禮物,即使她的禮物並不昂貴。
阿姨總會在他回國的時候偷偷跑來見他,並趁著母親不在,幫他做一頓家常菜、陪他談談心。他們通E-mail、他們打電話,在當父親的妻子、當他的繼母這件事情上,阿姨卯足全力。
「好,要我帶什麼過去嗎?」岳仲崗問。
「帶著你的祝福過來,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阿姨在電話那頭笑逐顏開。
「什麼好消息?」
「你爸升系主任了,好厲害,對不對?」阿姨的口氣里充滿興奮。
如果同樣的話讓母親听見,她只會不屑一笑。
可不是嗎?她手里不知道提拔過多少個「主任」,這種被叫做主任的角色,只是她踩在腳底下的小人物。
「對。」
「小岳。」阿姨喜歡叫他小岳,叫自己的丈夫老岳。「你有沒有女朋友了?有的話,帶回來給我們看看吧。」
這句話她問了很多年,但口氣里面沒有強勢,只有關切。
「如果有的話,我會的。」
「別成天忙著工作,你的胃要好好照顧,三餐定食定量知不知道?」
他的母親從不知道他不舒服,反而是阿姨知道他有胃潰瘍的老毛病,這件事常讓他感覺諷刺,但他無法撻伐母親,因為她是一個極度匱乏的女人——對于感情。
因此,當所有人都羨慕母親的精明能干時,他對她,只有深深的同情。
「好。」
「就這樣嘍,還是那句老話,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們,再晚都沒關系,我和老岳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這是他人在台灣的狀況下,如果他在美國,阿姨會自動把時間調成「七十二小時隨傳隨到。」
至于「老話」,那是阿姨第一次和他見面時說的。
那次她說︰「小岳,千萬別以為爸爸跟阿姨結婚就不愛你了哦,爸爸還是你的爸爸,阿姨也是你的阿姨,有任何事需要幫忙都可以打電話給我們,再晚都沒關系,我和爸爸二十四小時隨傳隨到。」
就是這個在他們每次結束對話的最後一段「老話」,讓他高中胃潰瘍發作,而母親不在國內時,他在凌晨三點半打電話給阿姨。
「阿姨再見。」
幣掉電話時,車子經過志光國小的磚紅色圍牆,岳仲崗的確嘴角浮起微笑。
那個夏季,他曾經在這里,和一個小女生坐在司令台上,肩靠著肩,一人一口舌忝著雞蛋冰。
他對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大部分都沒有印象了,但那張熱烈的笑臉、熱烘烘的大太陽,直到現在,仍然偶爾會在夢中出現。
車子繼續前行,在經過國小門口時,看見一群小孩圍著攤販。
是烤玉米嗎,還是烤地瓜、雞蛋冰?那些東西他吃過,用他口袋里的零用錢買過,卻要無條件請一個個頭不到他胸口的女孩子吃,為什麼?因為他的拳頭沒有她大。
隱約地,他听見小販的聲音傳來——
「最後五包、最後五包,來啦,買一送一包半,老板不在家、跳樓大拍賣,五包二十塊,誰要?先喊先贏……」
閱閱一出聲,馬上有好幾個小孩子舉手。「我要,我要。」
「就你啦,阿開,你是老主顧,有好康的一定先給你。」閱閱一拍手,阿莎力地對小男生說話。
「不公平,閱閱姐對阿開比較好。」其他的小主顧不平。
「哎呀,不要這麼說嘛,來來,我這里還有兩瓶桑葉茶,茶杯拿出來,閱閱姐大請客。」
她喊完,小朋友頓時發出一陣歡呼聲。
閱閱?
「停車!」
岳仲崗下令,溫秘書猛地踩煞車。
他沒打開車門,只是從車窗往外望去,看著大聲喊叫的女生。
她的眼楮圓圓、亮亮的,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算計別人,她的皮膚比起那些天天做美白的嬌嬌女而言略黑,但她的嘴形很好,像菱角,兩邊彎彎上翹,好像隨時隨地都在笑,她沒燙過的頭發在後面扎成俐落的馬尾,露出光潔美麗的頸子。
突然,她伸出食指,像對付敵人那樣用力揉著鼻子,岳仲崗笑出聲,嚇壞了前座的溫秘書。
如果滿月酒那天,他還不確定是她,那麼今天,他再確定不過。
同樣的環境,同樣看到錢就會發光的眼楮,還有同樣的名字,閱閱、閱閱……
要下車嗎?去認一個十幾年沒見過面的老朋友?她還記得他嗎?那麼久的時間,或許……都忘了吧。
第1章(2)
辦公椅里坐著一個禿了大半顆頭顱的男人,他的眼楮隱藏在棕色的近視眼楮後面,讓人看不真確,有點微勾的鼻子像禿鷹,讓坐在對面的女孩有著被算計的感覺,他拿著筆不知道在抄寫什麼,偶爾揚起笑,而那種笑,會讓人全身冒冷汗。
閱閱和弄弄已經在這里等了將近半個小時,他只是三不五時抬頭,瞄閱閱一眼,然後又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他是育幼院那塊土地地主的約聘律師,姓胡,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發福男性。
閱閱、弄弄不太喜歡他,但上個星期他到育幼院表明來意之後,她們很清楚,就算再不喜歡,還是得跟他周旋到底。
听說他和地主有一點親戚關系,因為長時間住在鄉下,地主的家庭親戚們只要有法律問題都會找他出面解決。
閱閱弄弄互視一眼,她們沒有其他的選擇。
「姐姐,你不是教我,客人來,不能在會客廳里面寫功課,為什麼爺爺一直在寫功課啊?」弄弄用她清脆童稚的聲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