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小狐狸」周秋霽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當然也看到了。
沒錯,那毛絨絨的、晶瑩可愛的,不是狐狸的幼崽,又是什麼?
她忍不住起身上前,抱起一只,又伸手數了數,洞穴之中,竟有五、六只之多,然而,雌狐卻不見蹤影,許是到雪地里覓食去了,把一窩寶貝留在了這里。
「好好玩啊」周秋霽開心笑道,「幼年我曾養過貓咪,有一次也產下了一窩小貓。」
「你喜歡?」江映城凝眸瞧看她,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開心、如此天真,「狐狸可是天底下最最惡劣的動物。」
「動物小的時候都很可愛。」她可不以為然。
「我們可真是走運,不必親手射狐,一下倒得了這五、六只,品墨他們肯定比不上了。」
「怎麼?」聞言,周秋霽的臉瞬間一垮,「你要把這些小狐狸帶回去?」
「我們是出來獵狐的,別忘了。」江映城察覺了她蒼白的神色。
「可是--」她嚷道︰「幼子無辜。」
別說是小狐狸,就算小豹子、小老虎,也是一樣討人喜歡的,這樣斷其性命,她真不忍心。
「它們長大以後禍害人間,你便知道今日錯了。」他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
她不由得有些惱怒,或許她的想法是有些幼稚,但他此刻也未免太過鐵石心腸了。
「是啊」周秋霽咬了咬唇,「你得拿它們去贏了蘇公子,換得你的月牙琴。」
江映城斂了皺眉,並不說話。
「好吧,你叫人來把它們帶走吧,」她轉過身去,「不要讓我看見就好了。」
「在你眼里,我原來這樣無情。」他嘆了一口氣,「我怎會罔顧生靈性命,只為了一己之私?」
周秋霽瞪大眼楮,難以置信他會如此回答。
「就依你好了,」他微微笑,「那只古琴,我不要也罷。」
「可是……可那是蘇姑娘的……」她不禁結巴起來。
「有些東西,並非一定要得到,」江映城模模小狐狸的腦袋,「品煙的一切,已經深烙我心底,得之不過念想而己,失之,亦無損想念。」
這樣的答案,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無論他是為了慈悲,還是為了她,他肯放棄關于蘇品煙的念想,已經是難于上青天的事了吧?
她,心下深深滿足。
江映城發現自己從來不曾這樣喜歡回家。
從前,這座府邸只是他的住所而己,但現在仿佛有了不同的意義,每日下了早朝,他不再沉溺于國家大事,而是急于回府。
似乎心里有了什麼牽掛,蛛絲一般牽絆著他,雖然只是極細極細的一點情景,卻有一種強大牢固的力量。
他驚異于自己的改變,卻不知為何會變。
他只知道,每次回家之後,總忍不住去瞧一瞧偏廳里、游廊下、花草芳菲中,是否有那抹素雅的身影,他會駐足看著她好一會兒,卻也不想引她察覺。
本來,她應該是他的仇敵,為何,會產生這樣的留戀?
或許,是他太過孤單了吧。這些年來,一直周旋于朝堂之事,獨自處于驚濤駭浪之間,其實內心也有脆弱的一角,他總是羨慕那些有家有口的官員,不論高升或者罷默,至少,有人作陪。
現在,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子,雖然有名無實,但在那次季漣之亂中,周秋霽的表現的確像與他生死與共的妻。
記得那時候她在田莊等他,為他照顧滿門上下,仿佛是他最最安定的後盾,讓他可以在前方放手一搏。
至今他總能想到那個畫面,當他沖進田莊,在危機四伏,中看到她的縴縴素影,他倆四目相交,那一刻,再多的驚天動地也平靜了下來,如同雨後的湖面,綠水清淺。
或許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對她產生了一點依戀,有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瞧著她,哪怕她在做一些極為尋常之事,比如斟茶布菜,他也痴痴地看著。
「丞相,夫人在庫房呢。」一進府第大門,他又開始不自覺地尋找她的身影,管家仿佛很明白他的心思,對他道︰「夫人說,年關就要到了,得清點一些東西以備節禮,丞相不想去瞧瞧嗎?幫夫人出出主意也好。」
他的心思已經這麼明顯了嗎?就連一向老實的管家,也看得出來?
江映城斂了斂眉,並不回答,但腳下卻忍不住往庫房去了。
周秋霽正在忙碌著,四周的箱子層層迭迭堆積如山,她逐一清點著物品,吩咐僕婢抄錄妥當,重新貼上標簽,態度從容。
他本不想打擾她,只想就這麼注視她一會兒,然而,她卻像心有靈犀,在忙時中忽然回過頭來,一眼便發現了他。
「夫君回來了。」周秋霽微笑道︰「真沒想到,這庫房的東西如此之多,咱家的底子還真殷實呢。」
咱家?呵,她可不可以別用這麼親切的字眼,听得他心頭又是微微一熱,仿佛她是他真正的妻。
「都是皇上賞的,或者同僚送的。」江映城連忙正了正心神說,「我本就是一窮二白之人,也分不清這些東西的好歹,夫人此刻正好幫忙清點清點。」
「方才我尋出一架雙面繡屏,正面是春日牡丹的圖案,反面卻是雪天紅梅,想著上次你說過,崔尚書的夫人喜歡這個,不如就當節下的禮物送到崔府,也不枉你與崔尚書一向交好。」
「你作主吧。」他額首。
「還有宮里也需要打點一二,別人倒也罷了,唯獨皇上跟前的穆公公,一向很照顧咱們府上,我瞧看這套鼻煙壺不錯,玻拍做的,通透可愛,不如就送這個作禮吧。」周秋雯又道。
「甚好。」江映城再度點頭。
說實話,他真的很喜歡這樣的時刻,她絮絮道著些家常話語,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听著,尋常百姓家里,不都是如此相處嗎?
從小到大,他最最缺少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有一個至親的人,處處為他打算,而他,心底默默歡喜。
「咦,這個抽屜怎麼打不開?」周秋霽忽然道。
「我來--」
他正跨步上前,然而還是晚了一刻,她一個用力強拉,生銹的把手猛地掉了下來,硬生生把那縴縴柔指劃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僕婢一見,立刻大驚失色,圍上前來。
江映城凝眸,搶先一把將她的玉腕握在掌中,仿佛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疼痛竄上心頭,割了他自己一般。
「沒用的奴才!」他忍不住對僕婢吼道,「這等雜事還要主母親自動手,你們閑在一旁都是木頭?」
僕婢從沒見過他發這樣大的脾氣,連忙跪下請罪,臉色無一不煞白。
「不必責怪他們,」周秋霽仿佛全無疼痛,依然笑道︰「是妾身好奇這抽屜里裝了什麼,一時心急而已。」
「還桿在這兒干什麼?」江映城對那群僕婢吩咐,「趕緊拿藥來!」
僕婢都慌了手腳,應聲紛紛往外跑,一會兒的工夫,倒全都不見了,庫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這麼生氣做什麼?不過劃了一道小口子而已。」
她說得輕巧,但在他眼中卻越發感到疼痛,鮮血變成紅色的珠子,一顆一顆落在地上,落在她的裙衫上,讓他覺得慘不忍睹。
江映城捧起她的皓腕,也顧不得許多,嘴唇貼近她的指尖,一口合住,輕輕吮著,替她止血。
這剎那,他仿佛被電流貫穿了全身似的,打了個寒哆,而她,也僵住了。
他憶起被迷香勾了魂的下雪夜,似乎也是這樣的感覺,那一次,還可以騙自己說是被下了迷香,但此刻呢?
他如此清醒,卻仍舊情不自禁,這說明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