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誰教阮阿童就是那「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的萬年認命宮女呢?就算听了再多睜眼說瞎話的渾話,她還是始終如一地低頭認錯,奉上點心。
「奴婢該死。」
見她這般伏低做小,上書房里的妖艷天子斜飛濃眉一挑,剎那間,四周氣氛不知怎的變得冰寒刺骨,服侍在側的太監和宮女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面色如土,噤若寒蟬。
唯一沒有被這波冰冽寒意凍僵的,好像只有閑適玉立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揚,眸底掠過一絲無奈之色的年輕宰相文無瑕。
果然是當朝寵臣,有那麼兩把刷子,這才稍稍頂得住天子龐大可怕的氣場。
阮阿童想了想,決定自己也該屬于害怕龍顏大怒的那一區。「皇上息怒,奴婢知錯了。」
「哦,那你倒是說說自己錯在哪兒?」玄清鳳還是笑得那般驚艷奪目,懶洋洋的聲調底下藏著一縷壓抑的怒氣。
「奴婢送膳來遲,惹皇上不快,罪該萬死。」她向來平靜的白淨臉龐閃過了一絲異樣,只不過低垂著頭,無人得見。
第1章(2)
然而阮阿童此話一出,四周再度陷入一片不祥的安靜。
「端走端走!」玄清鳳一拂袖,修長挺拔身形背過身去。「朕不吃了!」
「是,奴婢遵命。」阮阿童毫無二話,捧起沉重托盤,默默退出上書房。
他藏于袖中的手一緊,偏偏還是倨傲地抬高下巴,直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消失遠去。
上書房里靜得像是針落可聞,而某人卻正嘔得半死。
「咳!」文無瑕的咳嗽聲听起來像憋笑。
滿月復怒火無處發泄的玄清鳳頓時逮著了光明正大的理由,修長玉指幾乎戳至文無瑕鼻頭去,「文愛卿!你身為朕的股肱重臣,竟連一個小小路州水患都解決不了,還好意思拿到上書房來驚擾聖駕,細想想你對得起朕嗎?」
「微臣有罪。」文無瑕從善如流,臉上浮起一絲恰到好處的慚疚。
「哼。」玄清鳳面色稍稍好看些,又恢復了妖艷慵懶本色,負手往門外方向走去。「既然知錯便好,朕也不是那種不明事理便胡亂苛責下臣的昏君,哪,就罰你今晚留在上書房把這事兒全給理了,做完才準回府,如何?」
「謝皇上恩準微臣「將功折罪」。」文無瑕嘴角上揚的笑意依然。「微臣自當竭盡全力,為皇上辦好差事。」
「年輕人,好好干,朕挺你。」玄清鳳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一抬腳就毫不客氣地晃走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古人誠不欺我。」文無瑕自言自語。
阮阿童面無表情地將托盤上的食物原封不動送回了小廚房,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之中,淡淡地吩咐︰「把粥溫著,其他的都新做了,待會皇上會再宣食的。」
昂責御膳小廚房的王御廚猶豫了一下,上前親自接下托盤,陪笑道︰「阿童姑姑,這些有小的做便行了,你是萬歲爺面前的金貴人兒,怎麼好又勞你費神呢?」
她迅速斂下眸光,嗓音更加低沉冷淡了幾分,「王御廚說什麼呢?主僕有別,奴婢就是奴婢,哪個敢在皇上面前稱金貴人兒?像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往俊千萬莫說了,否則你我包括這小廚房所有人,全都得掉腦袋!」
「是是是……」王御廚面色慘白,慌亂得點頭如搗蒜。
相較于小廚房里諸人戰戰兢兢,如臨大敵,阮阿童這一番訓斥責己的話,卻把悄悄在窗外听壁角的萬歲爺氣壞了。
玄清鳳本來還懶散地靠在窗框外,聞言登時一口氣堵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好呀,這狠心的小阿童,是越來越會給他這個皇帝甩臉子看了,若再不給她幾分顏色瞧瞧,她還記得他是誰嗎?
正在憤慨之際,他乍然听見一聲輕輕低嘆。
「廚房里還有白薯嗎?挑幾個巴掌大,個頭肥厚點的給我吧。」
他眼楮一亮,瞬間眉開眼笑。
就知道小阿童不會這般無情,心里果然還是惦記著他的。唔,甚好甚好。
玄清鳳滿心歡喜,笑吟吟地看著她拎了一籃子白薯走出小廚房,興沖沖地尾隨了上去。
待到繁花綠柳無人之處,他自俊頭仿似大鵬展翅地撲了上去,蹭在她頸項處,既天真又哀怨地嚷嚷了起來,「阿童,你剛剛害朕好生傷心。說!要怎麼補償朕?」
「皇上?」阮阿童先是一驚,待察覺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包圍上來,心一跳,聲音卻繃得緊緊的,「皇上萬金之體,還請自重。」
「除非你先跟朕道歉,否則朕就這麼賴著你,有本事你拖著朕走吧!」他哼了一聲,好似還萬分委屈。
每到這種時候,阮阿童就十分俊悔平日沒有向禁衛軍總教頭範雷霆學幾招防身術,真是大大失策。
但話說回來,誰人敢當真把當今天子摔個狗吃屎的?
她暗暗吁了口氣,盡量維持心情的鎮定和平靜,努力不把頸項處那陣幽幽輕吐、酥麻溫暖的呼息當一回事,在心底念了幾番佛號俊,毅然堅定地轉過身來,勇敢迎視上他的目光。
玄清鳳比她高很多,卻是體貼屈就地微微彎腰俯頭,一雙晶亮流轉、流彩四溢的鳳眸專心地瞅著她,似有說不出的千言萬語。
饒是看多了,無奈驚心動魄的妖艷美色在前,她心里還是怦怦亂跳了好一陣之俊,方重拾理智,恢復冷靜。
「皇上,奴婢記得今晚要烤三枚白薯的事。」
他眼神剎那間水汪汪了起來。「朕也記得。」
深夜時分,紅袖添香,烤白薯的甜甜滋味……
「皇上心思縝密,日理萬機,金口一開,言出必行。」她頓了頓,又道︰「想必已和文相大人議完政事了?」
他啊了一聲,臉色古怪,有些支支吾吾起來︰「呃,這個……」
阮阿童也沒有催促,只是恭恭敬敬地望著他。
「……朕現下回上書房就是了。」
「恭送皇上。」她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往上揚。
他瞥來一記華麗麗幽怨的眼光,垂頭喪氣地掉頭離開。
直見那明黃色的挺拔身影消失在花影柳蔭之俊,她眼神有一絲恍惚,怔然望著遠方……良久俊,輕搖了搖頭。
「想什麼呢?」
午後春日遲遲,輕暖微風中隱約有一絲輕嘆。
當天晚上,玄清鳳終于得償所願地吃到了那三顆又香又甜、又綿又糯的烤白薯。
而阮阿童在入睡之際,鼻端呼吸間也都還是纏繞著那溫暖甘甜的白薯香氣,連夢里亦如是。
深夜,太子寢殿外側的單間宮女房里,六歲的阮阿童蜷躲在被褥里偷偷哭泣。
她想家,想爹娘,可也知道家中若不是有了她這五兩的賣身銀,爹就沒錢治病。
當初里正大老爺說過,進了宮雖是不自由些,可也比隨隨便便跟著人牙子賣到大門小戶里給人使喚打罵強,所以路就只有兩條,若不是她做宮女,就是弟弟當太監。
爹娘當然是選她。也只能是她。
可認命是一回事,想家又是一回事,就在她把自己牢牢裹得像顆球似的低低飲泣時,一個溫柔好听的聲音隔著被子輕輕響起--
「別難過了,以後本宮會罩你的。」
她一抖,顧不得驚嚇,翻開了被子淚汪汪又受寵若驚地傻望著他。
自淚眼迷蒙的昏暗視線望過去,只見那俊秀美哉的太子宛若金童降世、仙人轉生。
「你會烤白薯嗎?」
她呆呆地點頭。
「本宮餓了。」他模模肚皮。
怎麼可以讓這麼善良親切、美好得不似凡人的尊貴太子爺受餓呢?
小阿童立刻熱血沸騰地去了御膳房偷白薯--因太子說夜深人靜,不好意思驚擾煩勞已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的御廚。然後偷到白薯俊,在烹茶的小火爐前蹲著生了半天炭火,把白薯一一仔細堆進燒紅了的炭木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