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不久以前罷了,我跟大矢和同事就經常這樣子喝兩杯的。總要拿工作苦樂來佐酒,盡避發牢騷滿嘴怨言,卻也聊得高興。現在我卻孤單一人。是我自己選擇一個人的,卻又掩不住濃稠的孤獨。
這種孤獨催趕我要掛電話給奈月。在公共電話跟前,插入電話卡,撳下電話號碼,鈴聲響過一次,我就掛線了。
傍她打電話,我就要一五一十把事情細節說個清楚吧?我自己也說不清,又怎能夠跟她交代清楚,教地理解呢?
我再次插入電話卡,聯絡小夜子。
「時男,你到底搞甚麼鬼?」
小夜子在電話裏頭的聲線語調夾著慍怒。
「甚麼搞甚麼鬼?」
「听說你沒有上班,連人影都不見了。」
「誰告訴你的?」
「早陣子,奈月打過電話來。」
「是嗎?」
「看她,就以為我準會知道點內情甚麼的,當然,我告訴她甚麼都不知道。辭職了?」
「還沒有,不過也是時候了。」
「奈月她好擔心。」
「我也知道。」
「我跟她說,這種男人,乾脆來個一刀兩斷才夠爽快!」
「沒關系,這樣子我倒樂得輕松。話說回來,下班後要不要喝兩杯?雖然我也想
上你的酒吧去,不過太貴了,我現在身無分文。」
「這樣子……」
小夜子想了半晌。
「明天行不行?」
「呀呀,好。橫豎每天都閑著沒事。」
小夜子說好咖啡店的名字和地點。相約在咖啡店等候也挺煩人的,不過,反正我也是無所事事。
幣掉電話返回座位,剛才那兩個上班族還是喋喋不休,弄得我心煩意亂,只好匆匆離開。
回到家里,電話錄音機的顯示燈亮了。最初是奈月,又是那句簡單的話︰「遲些時候再打來。」
她竟然找上小夜子了?我想自己是傷透她了。嘴邊要溜出一句︰「不是嫌你的。」自己也覺得可笑。這種老套對白已經跟我絕緣。
下一個留言是協介。
「上一次不能夠跟你慢慢話舊,覺著可惜。我有話跟你說,給我電話好嗎?」
奈月都告訴協介了吧?
我就知道協介在大學時代喜歡過奈月。甚麼訴苦傾心事,到頭來就走在一起,這不是老生常談嗎?都無所謂了,橫豎他老遠從甚麼亞洲偏遠荒地回來,乾脆把奈月攫去好了。
一想到這里,就有一股像胃液涌上喉頭般的苦澀。我幻想協介擁抱奈月的情景。協介的身段是怎麼樣的?曬得黑黝黝的,身材瘦削,比起我那一身沒有鍛煉的肌肉要好多了吧。他們都搞上了?都睡了?
我喝著威士忌,慢悠悠地喝。熱燙的酒精滑進喉嚨里。我的胃感到灼熱,乾脆燒焦我算了。
好久也沒有去過銀座。
這一陣子,都只會在井之頭公園一帶流連喝酒,跟前的人潮教我毛躁。
還沒有到約定的時間,我在大街上隨意溜達。櫥窗都蘸上秋色,那些人體模型都已經換下毛衣披著大褸。這是我第二十五個夏季,天氣熱得發燙。
我盯著櫥窗發怔,一把男聲沖著我來。
「要不要聆听神的話呢?」
我偏過瞼來。男人滿瞼笑意。
「其實,現在神正在試練我們。你對這個世界有甚麼想法呢?物質怎樣豐富也好,心里是否像開了一個洞似的,依然覺得空虛呢?神就看透這一切。」
我不動聲色,男人卻滿腔熱情。他看見我也不走開,就愈說愈熱烈,開始自我陶醉起來。我懶懶地瞟著他。真好,擁有神真好。
男人一片善意為我傳道。
「怎麼樣?跟你慢慢詳談好嗎?我們的教會就在附近,跟我去一趟吧?你準能夠感受神的慈愛。」
我覺得滿吸引。是嗎?神就在那兒?男人一聲︰「來喔!」催促我。我還是裹足不前。
「怎麼樣呀?」男人說。
「我不要慈愛,給我一點錢就好了。」我終於開腔。
「喔……」
「錢呀!我,沒錢了。」
男人滿眼憂傷。他合十,做了簡短的禱告。為了我祈禱?還是為了自己?正當我想問個清楚,他已經跑去跟誰搭訕了。我不禁要笑出來。
朝約定的咖啡店走。
這家店精致優雅,準得年輕女生歡心。推開店門,坐在里面廂座的小夜子輕輕跟我招手。我走近,在她跟前坐下來。點好咖啡,就只管盯著她,看她湊到咖啡杯的嘴唇泛起閃爍的紅光。
「你愈發污穢邋遢了!」
一張嘴還是尖酸刻薄。
「T恤可是洗得乾乾淨淨的。」
我從牛仔褲袋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
「奈月打電話來問我,有沒有跟你踫過面。」
「嗯。」
我點燃香煙,輕輕吐出煙圈,小夜子露骨地一臉嫌惡。她自己也抽,卻恨人家抽,完全符合她的脾性。
「我都跟她說了。我們踫面有好幾次,就只有睡過一遍罷了。」
我挾著香煙的手都僵了。
「哎唷,不可以這麼說哩!」
「沒關系。」
小夜子噗哧一笑。
「騙你的!我才沒有這麼說。我們根本就沒睡過。就算真的睡了,我也不會說。
說穿了還不是要惹她恨?我才不要當這種賠錢角色!」
「現在說這樣的話算是甚麼意思?大學時代,你就盡讓女人恨透呀!淨揀人家的男朋友一把誘過去。」
「那個時候,我是不懂。」
「甚麼不懂?不懂甚麼?」
「自己干的事情。」
「人家卻當你是有預謀的。」
「你打算跟奈月分手嗎?」
「現在跟分手沒兩樣。」
「那麼。你能不能夠親口告訴奈月,跟我上床了?」「總不會主動說出來吧!不過,如果奈月有什麼誤會了,我自己也說不上,到底會不會拼命解釋。」
「既然分手,乾脆讓她恨你好了。」
我吊梢眼楮看她。看不透她的真意。
「干嘛這樣毛躁?難道愛上我了?怎麼會呢?一定不可能了。」
小夜子臉上泛起得意的笑容,是那種敦一幫男人拜倒石榴裙下的笑容。
「告訴你!其實我最恨男人,所以希望世上的女人全都討厭男人。」
我听呆了,軟軟地癱在沙發上。
「你這個女人拼命玩弄男人,現在嘴巴卻吐出這樣的台詞哩!」
小夜子的眼楮突然溜到店門去。
「來了。」
我隨著她的視線扭過頭來。呀!是奈月。
「這是甚麼意思?」
我悻悻地說。
小夜子卻不管,跟奈月招手。
「這里呀!奈月,這邊。」
奈月堆起笑意迎向小夜子,但一看見我就繃起瞼來。她慢慢走近。
「為甚麼你在這里?」
她用眼神來譴責我。
「我先走了,要去打工。」
小夜子站起來。
「小夜子,怎麼一回事?」
奈月問。
「听我說,坐下來。你不是想跟時男說個清楚的嗎?你當我好管閑事甚麼都好。」
小夜子騰出座位後,自己就急步走出咖啡店。
我們半晌相對無言,應該說甚麼話,完全沒有頭緒。奈月跟侍應生點了冰紅茶,也終於肯開腔了,聲線卻是硬生生的。
「你別以為是我教小夜子安排的。」
「我沒有這麼想。」
我喝著剩下的半杯咖啡。
「我不斷給你留口信都沒有反應,小夜子約你就馬上赴會哩!」
她先來一輪搶白。我看著奈月。曾幾何時,跟她親近親熱,覺得地教人疼愛。她的笑臉、她的眼淚都惹人憐愛;每個表情都有一種羞答答的姿態,這些都教我著迷,有時候,我會教她歡笑,也會惹她生氣。現在,那張臉沒有這些衷情了。她板起臉,滿是倔強,不把我放在眼里。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副面孔。
「一直都沒上班?」
「呀呀。」
「為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