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苦 第1頁

第一章

室內擺設簡單,除了一台小冰箱、輕便電爐及電唱機之外,只有幾把老舊舒適的椅子圍成圓圈,旁邊有個黑板上書「失親情感支持團體——2:00~3:00」。

施梅琪提早五分鐘走進來。她掛好雨衣,泡好一杯熱茶走到窗邊,俯看窗外的景色,運河的河水在8月的雨季中,顯得朦朧而油膩。西雅圖的高樓大廈一一籠罩在雨幕里,一艘銹痕斑斑的油輪搖搖擺擺地沿著運河緩緩前行入海,船尾和駕駛艙隱在蒼茫的大雨中顯得模糊不清。

雨下個不停,還會綿延整個冬季。

想到自己要孤獨地面對往後惱人的雨季,她不禁嘆口氣。

「嗨,梅琪。」兩位小組成員連袂走進屋里,異口同聲地招呼道。一位是36歲的黛安,她的丈夫在全家外出度假時因腦充血死亡;另一位是62歲的娜妲,她的丈夫在修屋頂時不慎墜落。

餅去這一年如果沒有黛安和娜妲的鼓勵,梅琪真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嗨。」她回以微微一笑。

黛安走過來問道︰「你的約會如何?」

梅琪扮個鬼臉。「還是別問得好。」

「那麼糟嗎?」

「你如何克服那種罪惡感呢?」這是一個她們都極欲尋求答案的問題。

娜妲主動回答。「當我終于和喬治一起參加教會的賓果游戲時,整晚我都感覺自己在背叛卡爾似的!天哪,只是玩賓果而已!」

她們交談之間,一位年近60的禿頭男人走進來,過時的襯衫和長褲松垮垮地掩住他骨瘦如柴的身材。

「嗨,克里。」她們挪挪位置讓他加入。

克里是這個失親情感支持團體最新的成員。他的太太動完頸動脈手術後,喪失眼角周邊的視力,開車誤闖紅燈而意外身亡。

「你好嗎?」梅琪問他。

「唉……」他長嘆一聲,聳肩未答。

「你自己呢?」娜妲轉而詢問梅琪。「你女兒這星期就要離家去念大學了,對嗎?」

「是的,」梅琪裝出輕快的語氣。「再兩天她就走了。」

「我自己有過三次相同的經歷。如果你很難過,記得打電話給我,好嗎?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男性月兌衣舞什麼的調劑調劑。」

梅琪哈哈大笑,娜妲根本不是那種類型。「他們會令我手足無措。」他們哄堂大笑,畢竟嘲笑生活中的性匱乏比采取行動解決它容易多了。

費醫生一手挾著筆記夾,一手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走進來,旁邊跟著可蕾——她有個16歲的女兒在摩托車意外事故中喪生。

費醫生坐他慣常的座位,咖啡就放在矮桌上。「看來都到齊了,我們開始吧。」

梅琪首先發現有人缺席。「我們不等咪咪嗎?」咪咪是這個失親情感支持團體最年輕的一員,年方20,未婚懷孕,孩子的父親棄她而去,偏偏新近又遭逢喪親之痛,她在這里深受喜愛,仿佛大家的代用女兒。

費醫生將筆記夾擺在地上答道︰「咪咪今天不來。」

眾人目光齊集在他身上,但是沒有人開口問話。

醫生雙手交握擺在肚子上。「兩天前咪咪服食過量的安眠藥,目前仍在加護病房,這也正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問題。」

大家目瞪口呆,愕然無語。梅琪感覺體內仿佛有顆小型炸彈爆炸開來,其威力擴及四肢百骸。她愕然凝視醫生那睿智的臉龐,他的眼光正銳利地掃視每一位成員,觀察大家的反應。

梅琪首先打破沉默。「她會康復嗎?」

「目前難以判斷。她中毒太深,情況非常危急。」

屋外傳來霧號模糊的嗚嗚聲,室內眾人文風不動地坐著,淚水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可蕾猛地沖向窗邊,雙拳砰砰地捶打窗框。「真是的!她為什麼要自殺!」

「她為什麼不打電話找我們?」梅琪問道。「我們都樂意幫助她。」

他們都曾在無助和憤怒中掙扎,大家感同身受,也都互相扶持,分擔彼此的煎熬和恐懼。而今這樣的努力卻被招致逆向的後座力,對他們而言,真如被人背叛一般。

克里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努力地眨眼楮。

黛安吸吸鼻子,前額垂靠在拱起的膝上。

費醫生探手抓起電唱機上的面紙盒,放在圓圈中央的矮桌上。

「好了,我們從基礎開始。」他嚴肅地說道。「既然她選擇不打電話給我們其中的任何人,我們當然幫不上忙。」

「可是她是我們的一分子,」梅琪攤開雙手爭辯道。「大家不都是在為同一個目標奮斗嗎?我們還以為成功在望了呢!」

「而既然她半途而廢,你們也可能無法幸免,對嗎?」費先生先反問,然後才回答︰「這種想法大錯特錯!咪咪有她自己的選擇,你們可以生氣,但是別把自己跟她混為一談。」

他們熱烈地討論著,原先的憤怒逐漸變成同情和憐憫,然後又轉成一股為生活奮斗、新生的力量。等所有的感受充分表達之後,費醫生才宣布道︰「今天我們要做一個新的練習,一個我相信大家已經可以做的練習,如果有人還沒準備好,只要說pass,沒有人會問你任何問題。但我個人深信這個練習有助于我們轉化咪咪自殺所引起的無助感。」

他起身將一把椅子拉到正中央。「今天我們要向阻止我們復原或前進的人或事物道別。道別的對象或許是死去的親人、難以面對的傷心地或是陳年難消的舊恨宿仇。無論它是什麼,它就坐在這把椅子里,我們要大聲向它道別,重新開始過比較快樂的生活,你們都了解了嗎?」室內鴉雀無聲,費醫生繼續說道︰「由我開始。」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椅子前面,深深吸口氣。「我就此向香煙說再見。兩年前我把你戒掉,到今天還習慣探手到口袋里找你,所以我現在要向你說再見,萬寶路。從今而後,我不再低聲詛咒沒有香煙的口袋,我要感謝自己終于戒掉你。」他朝椅子揮揮手。「再見了,萬寶路。」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周遭的小組成員個個都在坦誠地自省。

「可蕾?」費醫生輕聲詢問道。

可蕾一言不發地整整坐了一分鐘,然後終于起身面對那把椅子。

又是一陣靜默,醫生問道︰「可蕾,椅子里坐的是誰?」

「我女兒潔西。」她勉強答道。

「你想對潔西說什麼呢?」

可蕾的雙手在大腿擦拭著,用力吞口口水,好半晌才說︰「我很想念你,潔西,但從今而後我不要再讓思念控制我的生活,眼前還有很長的歲月,我不能再讓自己、你父親和你妹妹埋在憂傷里。今天回家以後,我打算清理你的衣櫃,把衣服送給救世軍。再見了,潔西。」她正要走回座位,又扭過頭。

「噢,我要原諒你那天不戴安全帽的行為,因為我知道怨恨會阻礙我康復。」她抬起手。「再見了,潔西。」

梅琪淚眼模糊地看著可蕾回座,黛安取代她站在椅子前面。

「椅子里坐的是我丈夫提姆,」黛安拿面紙用力拭干眼淚,嘴巴張開又合上,一手捂住臉龐。「這太難了。」她喃喃自語道。

「你寧願等一會兒再做嗎?」醫生問她。

她斷然擦干眼淚。「不。」她崩緊下顎開口說道︰「我一直很氣你,提姆。我們從高中就認識了,我計劃和你廝守50年的,你知道嗎?」她再次抓起面紙擦眼楮。「但是現在我不要再生氣了,畢竟你可能也有相同的想法,我又怎能怪你撒手而去?現在……我決心重新面對生活,答應孩子們的要求,帶他們去貝爾山木屋度周末。畢竟,除非我先振作起來,否則孩子們如何重新過快樂的生活?再見了,提姆,好好照顧你自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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