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兩聲抽氣,一聲來自長秀,一聲來自曲拿鶴。
「小姐……」
「你要帶我進皇宮?」
異口同聲,四道目光聚在臉上。
「對。」木默點頭,「明天是當今皇上聖誕,宮里百官朝賀後,會有質孫宴,每年都有很多馬牛羊豬肉,還有其他朝國進獻的貢品瓜果,你想吃多少都可以。」
長秀要阻止,拿鶴卻叫起來︰「去去去,我要去。」
「行,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兒一早我叫你。長秀,拿鶴的廂房收拾好了沒?」
「方才婢女回報,收拾妥當。」
「好。」木默點頭,緩緩步出亭,「長秀,拿鶴今日剛好,你陪他聊聊吧,我要休息了。」說話間,她輕輕咳了聲,步伐有些虛浮。
回頭沖拿鶴笑了笑,步出拂塵亭,繡袍緩緩隱入漆黑的廂樓。
掩了門,再無聲息。
亭中,低頭喝酒的人眉心微皺,心有所思。
她的眉宇間仍有驕縱狂傲,戾氣仍在,卻多了一些驚怕和……陰冷——那是兩年前的她絕對不會有的表情。
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有了這麼……落寞的神色。
質孫宴,又名詐馬宴,乃大元皇朝興辦,融宴飲、歌舞、游戲和競技于一體的宮廷盛宴。
時逢天子聖誕,文武百官朝慶祝賀後,各朝使節獻上貢品,百官則紛紛下了朝堂,在宸慶殿玉闌樓換下官袍,穿上精致的質孫服,與天子共慶。
「質孫」本是蒙古語,即漢人所言的「一色」之言,簡言之,就是用一種顏色的布料制作的衣袍帽帶。質孫服本是百官的常服,顏色式樣也是春夏秋冬各不相同,卻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特別是皇上賞賜的質孫服,意味著特別受皇上恩寵器重。
大明殿是天子與百官共宴的場所,殿前的空地圍出三匹馬見方的台欄,是歌舞競技的地方。而大明殿外的空地,則是身份地位略次的六品以下官員宴飲的地方,而其他大員隨侍的僕從,也會聚集在此共宴。
遠遠的白玉雕欄邊,好奇探望的曲拿鶴拍打長秀,指指魚貫從宸慶殿走出的官員,問︰「你說的質孫服,就是他們那種全身紅全身綠又全身青的衣服?」如果七個人並排走在一起,他會以為是彩虹呢。
長秀沒好氣睨他,「你現在穿的也是。還有,別把帽子拿來下。」
這小子真是沒見過世面,居然打算穿一身補丁又破爛的衣服進皇宮。木默听後笑了笑,見他兩人身形相仿,讓他找件衣服借這小子穿穿。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長得的確是俊俏,穿上他的鴉青質孫倒也過得去。
傍他配了一頂帽子,這小子好像耐不住熱,沒事就拿下來當扇子。瞧瞧,其他官員侍衛都側目偷偷打量他們,多不得體,多不得體啊。
暗暗左移三步,長秀將注意放在殿前的木默身上。他不認識這小子,他一點也不認識這小子……
第4章(2)
「喂,長兄,那人是誰?他的質孫好像和其他官兒不一樣,那些轉在他身邊的官好像很巴結哦。」不知自己像鄉下土包子的人又走到長秀身後,指了指緩步從宸慶殿走出的男人,以帽掩嘴小聲問。
長秀給他一頂前圓後方的帽子,老實說,九月天戴帽子真讓他不習慣。扇了兩扇,他瞟看長秀,心中暗暗佩服他居然沒沁一滴汗出來。佩服了一陣,他見長秀皺起眉,不由順著視線看過去,「咦,你很討厭那個男人?」
他方才問的就是那穿著銀袍的男人。
「他是……首平章,平章政事施大人。」長秀斂眼,隱去一絲戒備。
平章政事仍一品大員,當朝有四位,而這施大人則位居平章之首,封勛封爵,深得皇上寵信。他一身銀鼠質孫,銀鼠檐帽、銀鼠比甲,將修長的身型勾得盡到好處。這人在朝堂上可謂要風得風,要雨有雨,莫怪百官要巴結了,就連魯王也得賣他一份薄面。
「他認識木默?咦,咦,你那個魯王也過去了。」曲拿鶴見施大人往女眷的所在走去,在木默身邊停下,不由訝聲。
一身金紅納石失質孫的魯王本在殿檐下與三五個官員交談,一個與他交談的官兒應是蒙古人,頭發中部被剃去,只在額前留了一綹,修剪成……唔,不是他貪吃,他的頭頂真像一個桃子形狀。
心底偷偷諷笑一陣,他再打量魯王——他樣貌有些粗獷,臉型偏方,耳邊兩側編出兩條辮環垂在衣襖上,正殷殷盯著木默,見施大人走向木默,不由繞下檐階走過去。
「嘿嘿,長兄,木默今天的打扮……」
「很漂亮。」見三人只是交談,施大人仰頭笑了一陣便離開,長秀緩緩松口氣。他以為拿鶴稱贊木默今天的打扮,不由含上一絲微笑。
「不。」
「……不?不漂亮?」長秀轉頭,怪異盯著曲拿鶴。
「不是,木默穿那身絳紅羅衣很好看,我是說……那個……」瞟看那些宮中女眷,問出自木默打扮後便一直盤旋在心頭的疑問,「她頭上頂那麼高的木樁帽子,頭不累嗎?」
「……」
「長兄,你干嗎眨眼?那木樁帽子有我半條手臂長哦。」
土包子,真是個土包子。長秀狠狠瞪他,實在有些受不了其他侍衛怪異的側目,只得拉他到僻靜的地方,「那不是木樁帽子,那是罟罟冠,皇族女子必備的穿扮。」
「可……木默好像不喜歡這種打扮,你看,她一點高興的神色也沒有。干脆……快點吃東西,吃完了我們先走。」
先走?他當皇宮是自家院子呢。
長秀覺得自己腦袋有些生銹,上下打量他,實在不知說什麼好,「你……你自己吃,別到處亂跑,我去……去那邊會個朋友。記得,別亂跑。」
「喂,長兄……」來不及抓人,他嘆口氣,視線往大明殿前的木默飄去。
闢員和女眷分成兩處,其間宮女來回穿梭,木默在一群衣著明艷的女人中。那些女人有年輕的,有年紀大的,個個雍容貴氣,想必不是妃子公主之流,就是官夫人官小姐。
掃過一遍,笑眸最後盯在面無表情的女人臉上,再不移開。
絳衣垂珠的木默美則美,傲氣斂在眉心,不外露,卻有著自己的堅持,但,她眼中偶爾閃過的驚惶,卻是他不解,也擔憂的地方。特別當施大人和魯王站在她身邊時,眸中的驚惶更明顯。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個原本傲氣凌人的姑娘家染上這種惹人心憐的淒苦幽怨之色……唉,他看得好心痛啊,心痛到連手上的烤羊腿也沒什麼味了。
是那王爺待她不好嗎?給她委屈受了?虐待她了?還是……
將帽壓在胸口,他的表情有些難受。
是啊,看她這麼落寞,他難受,心里很難受呢。
清晨時分,那王爺騎馬來接木默,對他這個面生的人看了一眼,听是木默要帶,沒說什麼。當他要扶木默上馬車時,木默似故意躲開,徑自坐上長秀準備的馬車,不與那王爺同坐。那王爺的臉上閃過一絲懊悔——很快地——他以為沒人看到,但他注意到了。
哼,他可不是只會吃的人吶。
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不然,木默已經是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那王爺居然還沒娶她過門,卻偏偏做出非常寵愛她的樣子,那家伙心里頭到底打什麼鬼主意?
在來大都的路上,他時不時問自己,東南西北的朋友他都有,也有些豪爽的江湖俠女會追著他跑,為何偏偏一心想去大都呢?偶爾,想到木默也許已經嫁人了,嫁給她喜歡的王爺,心口總是有絲絲怪異。那種怪異感他一年前才明白,那叫作……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