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頭老古錐的,這絲帛的長度已經遠遠超過他的身高,更別說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曇要他帶回來的東西。
冬蟲夏草?算了,帶給他。
華顛黃菊?算了,也給他帶。
白水靈蛤……還是算了,給他帶。
可……三十六芝,火棗椒梨,夜牛伏骨,九鼎魚……一點點?這叫一點點?他直接把山搬回來豈不是更快。
下面還有……閔友意一把將卷尾扯到眼前,輕念︰「萬萬鼠,一點紅鯉,三賴草,一歲一花梨,風狸……」
——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是動物還是植物?有毒還是沒毒?
「有勞了,嫣。」趁他發怔,曇體貼細心地從他手中抽出絲帛,慢慢卷回原狀,系上單結。
有勞……臉色發青的夜多窟主閔蝴蝶嘴角抽搐,視線移向窗外。深竹淺黃渾然一體,縈縈竹葉下,他的徒兒與阿閃可比這幫家伙漂亮多了。
有勞……閔嫣決定自己剛才什麼沒听見。他還是想想怎麼教徒弟比較上道。
他是武痴。
他是師父。
他說親自送她回家,真就親自送了。
熊耳山地處湖廣地界西側,她家在四川尖鋒府,從七破窟回家的路不算久,不急不慢,陸路馬車,水路商船,共五天行程。
五天,並不如她想的那般平靜,大大小小、枝枝丫丫的事時時發生,只不過事端由閔友意引起而已,也足夠她看到他的花心。
投宿第二晚,他們很正常地在酒樓里用飯,他們——指長孫淹、寂滅子、閔友意,阿閃,和一名喚作阿布的年輕部眾。她記得阿布,他就是在伽藍里教訓虯髯大漢的人。途中,因有阿閃陪她說話看風景,倒也不悶,閔友意對阿閃雖有調笑,言語中卻多有恭敬之意,阿閃對他,倒有些像姐姐對弟弟那般。
「奴家可是從小就跟在公子身邊了,公子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阿閃最清楚嘛。」自上路以來,她已改了對閔友意的稱呼,眾人也隨她一樣,喚閔友意為公子。
「對,阿閃玲瓏剔透,最可人。淹兒,吃這兒。」
「哎呀,公子你嘲笑奴家……」
寂滅子和阿布低頭吃飯,即使嗆到也不抬起,她看得正好奇,閔友意突然站起來,盯著從側梯走上來的一群人。
「啪!」他手中的筷子落地。
她抬頭,見他臉色發白,似瞧到什麼恐怖之物,此時,寂滅子和阿布終于從飯碗里抬頭。
那群人共六人,四男兩女,一男一女神容親密,以夫妻相稱,其余眾人是丫環和護衛。上樓時,他們原本說說笑笑,閔友意跌落竹筷後,那位夫人聞聲望過來,視線相撞,她竟與閔友意一般,臉色一下子蒼白無血。那位公子順著妻子的眼光看過來,臉色乍沉,冷哼一聲,牽了妻子的手遠遠坐下。
真要追究,閔友意也未做什麼人神共憤的舉動,他只是盯著那位年輕夫人,只不過盯得久了點,只不過表情激動了點,只不過小聲叫了一個名字……
「雪詩……」
麻煩,就是這麼開始的。
那名公子暴跳而起,清俊的臉上一片寒霜,不由分說拔劍刺來,阿閃眼疾,拉她閃到一邊,寂滅子與阿布擋護在她們前面……她有點明白阿閃為什麼要叫阿閃了……剛才拉她這一下,用「很快」二字已不足形容,根本是「迅疾」。
一番打斗,筷碟亂飛,菜汁四濺,嚇得酒樓里客人飛躥,片刻工夫便竄得一干二淨。她看得眼花繚亂,閔友意手中無劍,左臂不知何時被那公子割傷,她瞧那年輕夫人在一邊跳腳大叫,見閔友意受傷,「鐺」地拔了一名護衛的劍,沖……
原本……
原本她以為年輕夫人會沖入兩人之間,一邊一個架開纏斗得不知今昔幾何的兩人,如此舉動才符合她心中江湖俠女的身份,但年輕夫人只是將劍架上自己的脖子,嬌顏蒼白,語帶泣意——
「友意,相公,你們再不停手,我便……我便死在你們面前。」
這話有效,兩道人影立即分開。
男人恨恨瞪了閔友意一眼,收劍歸鞘,牽起妻子的手離開,全然不顧將酒樓鬧得雞飛狗跳他也有一半責任。最後,寂滅子寫了張紙條,讓掌櫃去江西臨江府的「簡文山莊」取銀子,掌櫃不信……她其實也不怎麼信,誰知寂滅子接下來的話害她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寂滅子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扇形,約一寸大小,上下分別系著青綠絲絛,他對掌櫃道︰「那人是江西‘簡文山莊’現今莊主,簡文啟,是年少有為江湖才俊,他既然偕妻出現,應不會這麼快離開,如今天色已晚,他定會在此城留宿。要賠銀子,你直接向他討便可。如果他不肯賠,你就拿這個玉扇給他,問他︰是銀子重要還是妻子重要。如果他認為妻子重要,自會乖乖賠你酒樓損失,若他認為銀子重要,你就順便找間當鋪,將這玉扇當了,也足夠賠你今日損失。」
這……這是什麼話……呀?
掌櫃接過玉扇,見玉體貴重,當下也不多追究。
事後,她細問阿閃,才知簡文啟的夫人——也就是閔友意口中的「雪詩」——閨名謝雪詩,在與簡文啟成親之前,她與玉扇公子閔友意相逢于綠柳如煙的城南小道,恰逢飛花時節,雨洗輕塵,郎情妾意,他二人湖光山色了一個月,只可惜相逢恨晚,謝雪詩一個月後將嫁給早已下聘的簡文啟……閔蝴蝶滿腔愛戀無處訴,在謝雪詩成親前一夜,隔窗徘徊,望月長嘆,遂題詩于牆面,詩畢,拂袖轉身,毅然離去。第二日,前來迎親的簡文啟看見妻子閨閣外牆上的詩,因不知何人所提,他好奇念了出來——「相逢城南道,多媚嬌聲笑,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
據傳,謝雪詩听了這詩,瘋了般掀開紅帕,死死盯著牆上的字,一字一字撫過,清淚如雨。那字,一筆筆,一劃劃,入磚三分,竟是生生用手指刻出來的。
從此,這一段感人肺腑的淒苦愛情,為江湖閑人又添了一筆捫月復啜茶的談資……
「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她將字句咬在唇齒間,視線不覺向閔友意瞥去。
他與那位簡夫人……
城南相逢猶昨日,嬌媚含笑似今朝,琵琶幽怨,宮調淒婉,終究,留不住韶華,終究,只能入一曲相思……
琵琶箏箏起,都入了、相思調……默默又念了數遍,她心頭泛起微微怪異,無端升起「世事無常」之感,憶起寂滅子對掌櫃說的話,她又問︰「阿閃,寂滅子為什麼讓掌櫃拿玉扇去……去……」
「去威脅簡文啟?」阿閃體貼地將她的話補充完整。
她不好意思地點頭。
「寂滅子就在你後面啊,長孫姑娘,直接問他!」阿閃沖她身後眨眨眼。
「啊?」驚慌回頭,她有被人逮到背後說某人壞話的羞腆,寂滅子不動如山,微蜜的臉皮扯也不扯一下,只道——
「如果他不賠,我就讓公子去勾引他夫人,讓他得不償失。」
真狠!
第五章丑奴菩薩蠻(2)
反觀閔友意,第三天卻神采飛揚,仿佛昨日只是昨日,根本無事發生一般,興味盎然地決定教她一套劍法。
「淹兒,武學,首先在于模仿。」他將一柄木劍塞進她手里。
她只會繡花……呀……這話沒說出口,他已經手舞足蹈地開始傳授劍法。
好吧,學就學,長夜漫漫,不做點事也無趣。
「淹兒,看仔細了。」他折枝當劍,端平右手,將樹枝豎舉于胸,笑道,「我今日教你‘分花拂柳劍’,這是第一式。」說完,他快速舞出這一式,然後臉不紅氣不喘地問她,「看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