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停下,閔友意轉身,盯著閔賢,杏花眼無情無恨,久久不語。
這三人姓閔,不假,是他一母同胞的親生兄弟,也不假——閔家四兄弟,從老大到老的排名分別是︰閔賢,閔嫣,閔信,閔期——只是,在十一年前,他與他們便沒了兄弟的羈絆,而這,是由「那人」一手造成。
因為他做錯了某件事,「那人」罰他在祖宗祠堂里跪了三天兩夜,不準吃喝,「那人」要他為自己的過失負責,要他去賠罪,甚至想打斷他的腿……他是不介意跪祠堂,不介意賠罪,但,不是他的過失,他絕不負責任,為什麼沒人相信他?
那時,他十五歲。
一根鐵棒,瞧得他雙目生痛。一棒棒打在背上,他忍,一聲聲怒罵吼在耳邊,他也忍。身子很痛,痛得他想哭,伸手抹眼,卻發現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因為他死咬牙關不肯「負責任」,「那人」怒氣攻心,舉起鐵棒向他膝彎擊去——
「我打斷你這孽子的腿……」
「老爺,不要……不要啊,他是你的兒子……嗚……」婦人的哭聲。
「打斷他的腿,好過他以後在外惹是生非。」男人的怒吼。
此痛若可忍,孰不可忍耶?那時的他大概覺得委屈過頭,聞得身後鐵棒聲,心火沖腦,一躍而起,躲過這一棒,甚至倒躍回踢,將那惱人的鐵棒踢上屋頂。
「你……你這頑劣孽子,你給我滾,我……我閔家就當沒生過你這種兒子,滾——」
熬人的哭泣、家僕的哀求,統統改變不了「那人」的決定。「那人」甚至在祖宗祠堂里焚香起誓︰他,閔嫣,無論生死,無論富貴貧賤,從此與閔家再無瓜葛。
簡言之,他被逐出家門。
恨嗎?
嘖!閔友意心煩地發現,他今晚最多的動作就是磨牙。恨什麼,有什麼可恨呢,閔賢這話問得奇怪,都已經再無瓜葛了,他們今日在此稱兄道弟又有何意義。
索然無味,他轉身上樓,三人齊叫——
「二弟……」
「二哥……」
第九章踏莎撼庭秋(2)
「唉……」吐口氣,懶懶倚上樓欄,他盯著三張殷切的臉,問的卻是寂滅子,「寂滅,你隨我多久了?」
「屬下自公子八歲起跟隨,至今已是十七年。」寂滅子抬眸輕語,無意間已泄露出些許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自幼是閔家二公子的書童,當年因不忍他一人被逐出家門,毅然相隨。
「你說,老子是誰?」杏花眼徐徐一挑,風情自現。
寂滅子緩緩揚笑,輕聲且清晰地說︰「您是我七破窟夜多窟主,江湖人稱‘玉扇公子’閔友意。」
「老子可有家累?」
「公子尚未娶妻,不曾過有家累。」
點點頭,閔友意掩嘴打個哈欠,再伸伸懶腰,轉身回房,無論身後三人再說什麼,皆是不理——
「二弟,娘因思念過甚,積郁成疾,你若有空,回……回家看看娘……」
「二哥,大哥成親了,爹這些年追著我們成親,我與四弟約好了,只要二哥你不成親,我們絕不成親。」
「二哥,你的院子還是老樣子,你走後,爹命人將院子鎖起來……」
「二弟,每年添置冬衣時,娘都會親手為你縫一件棉袍。」
「是啊二哥,每次去廟里祈神,娘都會為你求一支平安簽。」
「二哥……」
「二弟……」
「三位公子,別再說了,我家公子……听不見的。」寂滅子止了三人足以媲美念經的喋喋不休,向客棧大門比了個「請」的手勢。不料,三位閔公子一把撈住他伸出的胳膊,就像溺水之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老四閔期︰「寂滅,你跟在二哥身邊這麼多年,幫我們勸勸二哥。」
老三閔信︰「寂滅,爹的怒氣早就消了,當年的事爹也不追究了,只要二哥肯低頭叫一聲爹,爹不會拒絕二哥的。」
老大閔賢︰「寂滅,你能否幫我們……勸勸二弟?」
盯著抓在胳膊上的六只手,寂滅子嘴角抽搐︰夜多窟主決定的事豈容部下干涉?于公于私,他都不能點頭。
阿布︰「……」
掌櫃︰「……」
三雙眼楮期盼地望著蜜膚青年,得到的卻是苦笑,「三位公子,請!」
是夜,負責夜巡的部眾經過自家窟主房間,只听得房內睡如翻餅,時時飄出嘆氣聲,若有所失。有耳目聰敏者,能在淺淺的嘆息中依稀分辨出一個字眼︰「……兒……」
閔友意叫誰的名字,無人听清。
第二日,寂滅子得知後,當即判斷︰公子昨夜心緒不寧,與陳年舊事無關,老毛病,定是從女人那兒惹來的。
也正是這一天,閔家三兄弟轉到斤竹客棧投宿,雖然閔老爺和管家仍然住在原來投宿的客棧里,從他們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判斷,分明就是希望三個兒子能將當年逐出家門的二子勸回去。
接下來的五天里,閔家三兄弟就像三塊牛皮糖,閔友意出現在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煩不勝煩。他們明白對閔友意不能曉之以理,只能動之以情,化身牛皮糖之余,還不忘添油加醋述說他離家後的點點滴滴,三人輪番上陣,口沫橫飛,好一派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拍案驚奇,花間喝道。
餅分一些,他們就連閔友意去茅廁也不放過……
這個……這個……沒關系,就當听說書。只要在掌握範圍內,而自家窟主又沒下明確趕人命令的前提下,寂滅子可以不聞不問,而他現在最為擔心的一件事是︰自家窟主這些日子不去遙池宮,又恢復成初來寶馬鎮的模樣,天天待在房中抱火爐、烤饅頭。
明明氣溫已經暖和不少啊……還有還有,比賽,比賽呀……
窟主,至少您該下命令讓部眾們忙些什麼吧,不然,那群家伙天天在山上泡溫泉、煮雞蛋……
四月的最後一天。
柰攀樓——
裙衫以雙色綾羅縫制,左右各分半色,是為「半遮羅裙」。
清晨,穿著一身半遮羅裙的女子在雕欄邊站定,深吸一口氣,暗暗計算著今天的工作︰嫁袍只剩最後裾擺的點綴小花未繡,這兩天應該可以完工,她就能回家……
突然,一顆腦袋浮上來。
沒錯,她現在站在二層樓的雕欄邊,那顆腦袋的的確確是浮上來的,還是一點一點慢慢地浮……
「呀——」驚喘倒退,女子捂胸瞪眼,待看清來人是誰後,心頭一松,不知是該罵還是該笑。
是閔友意,他雙手攀在欄柱上,借臂力慢慢將自己提起來,在她看來,真像是半空中浮現的一顆腦袋。
「早……」她弱弱地打招呼。
「早,淹兒!」來人中氣十足,已經完全把遙池宮當成自己的地盤,來去自如。
「你找非遙……吧?她還沒來。」她都不知道他這麼早就起身啊……看天色,卯時?
「淹兒,你都不曾喚我一聲師父,」閔友意一反常態,杏花眼眨啊眨,「正好,清晨練劍最宜身心,趁天色正好,我教你分花拂柳劍的最後幾招。來來——」
不由分說,摟起她的腰縱身躍下,完全當樓梯虛設。落地,他折了根長枝在手中揮舞數下,塞進她手心。
瞪著樹枝……瞪著樹枝……她嘆氣,她一向很听話……
痹乖跟著他比劃,卻听他道︰「淹兒你很喜歡繡花嗎?」
「……」這是什麼話。
「淹兒可知,每套劍法都有其自身的來歷,這分花拂柳劍是為師悟出來的,當時覺得沒什麼用,想不到淹兒學正好。」
「……」他來這麼早,只是為了教她習劍?思思想想,她輕輕開口︰「這劍,你是怎麼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