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起他的腰帶,繡線蝴蝶仍在。嘟嘴無言,指月復沿著這只繡線蝴蝶的輪廓緩緩移動。
她是不介意看看那三個玉筍似的閔家公子在家中晃晃悠悠,只是,他們的目的太明顯,名為談生意,與哥哥們聊的卻是家中瑣事,旁敲側擊地慫恿哥哥們退了樓太沖的親事。
「你希望我做什麼?」她黠笑反問。
他含笑搖頭,眸中有一絲期待,「我不知道淹兒你會讓我做什麼,如果淹兒希望我去做……我會。」
睫羽輕輕顫動,她悠悠笑問︰「為什麼我希望你做,你就……會做?」
「因為是淹兒讓我做。」眼中依然杏花萬千,胭脂點點,而語中的肯定,卻在那胭脂萬點中透了出來。
她抬眸,「為什麼?」
「因為淹兒說過,蝴蝶哪有不戀花之理。」窗邊,瞧她一身紅袍,酒香醇口,他就已走火入魔了。
「……你,什麼時候听見我說這句?」
「你猜。」
「……我不懂生意,你是七破窟的夜多窟主,你喜歡怎樣,便怎樣了。」他愛認兄弟便認,不愛認兄弟便不認,沒必要因她而改變。
所以,原本應該有一段淒婉的勸親故事,原本可能會出現的語重心長,全部被她這一句話給輕輕推掉。
瞧她寶貝似的收起被他畫得面目全非的畫,他輕聲咕噥︰「我哪點比不上他。」
她托腮,眸光輕輕轉動,最後定在他臉上,「嫣……人活一世,一定要有件事讓自己專心、快樂,才不會遺憾。繡花,抄書,可以令我專心。」她享受安逸,但不怕麻煩,若有麻煩,她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我的專心就是花心——閔嫣在心中暗答。
「為什麼要比……呢?」想了想,她取筆,展開他的掌心,輕輕寫下一個字。
比……
他瞪著掌心,不知她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喜歡比。」她淡淡一笑,彎眉似新月炫華,眼中潤澤含光,「比字,兩個匕……」
比,匕匕。
雙匕,傷人,傷己。
轉眼,六月了,細細數來,五六兩月間發生的事,竟能撲滿一張紙。
夜多部眾只鬧到五月末,一夜之間突然從尖鋒城消失,她猜是回熊耳山了。閔友意也消失了一段日子,消失的前一夜,他在她窗邊待到三更,大抵也就是說夏季賽事快要開始了,他得回去準備。
不知玄十三將這夏季賽事指給哪位窟主比,她有些好奇。人人相傳的神秘七破窟,她若想知道某些事的真相,直接問他,他都不會隱瞞。
他不在的日子,爹備了厚禮,謝過鏢局,送還了護衛。家中惡犬沒了咆哮的對象,安靜許多。大廚貴伯在她面前揮舞大菜刀的次數越來越少,掃地的家僕也不再將長長的竹掃當少林武棍用。
閔家三位公子,大公子回去了,將生意交給三公子閔信打點。大哥雖看不出他們與染坊做生意的誠意,卻也用不著得罪。
什麼事都不用她操心,多好。她又恢復成無聊的日子,有人訂制長孫家的嫁袍,她便繡繡龍鳳花綾,不然,讀讀書,將書中形俊之人單獨抄出來,以供他時翻閱。再無聊時,拈根樹枝,回憶他教過的分花拂柳劍,偶爾被經過廊道的爹娘哥哥們看到,會驚訝跑來,興致不減地讓她教。
學武,養生。
樓太沖的親事,爹仍然沒松口,而當他在某次瞧到她在比劃分花拂柳劍,並且在書房里看到她明明壓在箱子下面卻不知為何跑到桌面上的畫時,怔了。
那畫,被那只蝴蝶涂得一團亂,一個大圓里九個小黑點,頭頂長著兩片葉芽的飛天……樓太沖愣愣瞧了那畫半天,笑意不明,只是,來她家的次數少了。
樓太沖離開時,轉身對她說︰「淹兒,你相信他嗎?」
「相信……呀!」她自幼便听話,他說什麼便是什麼,何來不相信。而且,他由始至終,展現在她面前的便是最真實的一面——花心。
樓太沖又怔了半晌,再笑時,已是釋然。
樓太沖對她或許有情,她的情,卻不知何時網在了那只蝴蝶身上。
「那麼,淹兒,如果哪天長孫伯父向我退親,我也不會驚訝了。」
謝謝,是她當時僅能說的兩個字。
再見閔友意時,已是六月之末。
她照舊無聊了一天,入夜,正剝著大哥新買的獼猴桃,他就像突然飛入花院的蝴蝶,翩翩停在她面前。
「淹兒,送你。」一只精致的搖擺僧出現在她手邊。
輕功就是方便……坦白說,她真的很羨慕。
「吃水果。」一盤洗淨的獼猴桃,色澤鮮綠,果香撲鼻,是她的回禮。
他接過果盤,拿著竹筷戳戳戳,突道︰「我想到一個讓你爹答應我提親的辦法了。」是那幫家伙幫他出的。
「哦?」她很想听听。
「嘿……」他悶悶笑了笑,「如果一個大戶,一夜之間家財全失,而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另一個財大氣粗的俊鮑子,願意出資助這位大戶,但要求大戶將女兒嫁給自己。大戶正值家中慘況,又見該公子俊逸風流,當下一口答應下來。淹兒,你覺得這個方法怎麼樣?」
「……」她拍了拍搖擺僧的圓腦袋。
「再不然,設計一個驚天大陰謀,生意死對頭想要霸佔一家大戶的產業,而且,大戶一個不察,落入了死對頭的圈套里。在淒苦哀婉、受命懸衣之際,一位武功高強的公子如天神降臨,解救這家大戶于危難間,大戶心生感激,自願將家中小女兒許給這位公子。」
「……」她用力,非常用力地彈彈搖擺僧的圓腦袋。
窗外浠浠瀝瀝,雨絲如絮,不知何時灑落人間。她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在獼猴桃上戳出九個小洞洞。這只蝴蝶,畫畫呢,一個大圓套九個小黑點,再不,就是在東西上戳九個小洞洞,說是香戒。
「淹兒你說這主意好不好?」
瞥他一眼,她伸出食指,將搖擺僧的圓腦袋往桌上一壓。
他涂亂的畫,是她故意攤在桌上讓樓太沖看見的……閔家的陳年舊事,她的確是不想理……
他的頭發柔軟清香,像上等的黑蠶絲……微微閃神,她勾一縷墨絲在指尖跳躍,輕輕將鼻尖湊過去,他突然回頭,柔軟的唇擦過臉頰,平染一波紅雲。
「淹兒?」正努力將獼猴桃戳出九個小洞的俊鮑子微微一僵。
「你的頭發總是這麼短?」視線盯著指尖黑滑的發絲,她問得有些漫無邊際。初見時,他的頭發便不似尋常男子那般披腰或束冠,碎碎散散的,只過肩頭。
他點頭,「頭發太長,打斗時會成為弱點。」
「誰為你剪發?」
「阿閃。」
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咬咬下唇,試問︰「在寶馬鎮時,為何沒見到阿閃?」
「送你回家後,她就回夜多窟了。」他不怎麼用心地答著這個問題,也直接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我原本就沒讓阿閃去長白山,讓她一路相隨,只是不想讓你在路上沒趣。」
雙眸輕眯,一泓清亮慢慢滌蕩開去,五指微探,完全插入他的發絲。
原來,他帶上阿閃,只是為了讓她在路上有個相伴的人啊……
體貼的蝴蝶……
他……曾在多少女子的香帳里留宿?
銅金獸爐里的燃香不知何時息了,一縷淡淡的煙,彌散在紗帳的蹁躚里。輕觸他的唇,甜中蘸一絲微酸,是獼猴桃的味道。
膽大的念頭掠入腦海,今夜,她想留下他。
簾外,細雨潺潺,夏意闌珊,紗內,銀屏錦字,菡萏薄香,眼色暗相鉤,秋波橫欲流。
看著他迷惑,茫然,氤氳,那雙花色無邊的眸星深處突然躥起一團火焰,看他情不自禁,看他彈熄燭火,看他黑發凌亂,看他目醉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