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畫 第11頁

老人家今日破天荒地愛說話︰「你帶那姓沈的少年來這里喝過一會酒——他倒是來上癮了,隔三五日總來沽些酒回去。後來,嘿嘿,丫頭,你是不是不搭理人家了?害他日日跑來灌酒,喝的酒險些比我這老頭子也還多!老頭這破酒鋪子搬了家,沒安穩個幾月,他又跟了來,眼楮瞎了,整日價跟個醉貓也沒什麼兩樣。」老人說著,搖了搖頭,仰頭一氣飲了幾大口酒。

我的手不自覺揪著胸口衣襟,仿佛揪著一顆心,心里一片茫然。

呆呆坐在店里,不知多久,店主並不趕我走,也未打烊,只見外面天光漸漸黯淡下來。這個時節,天時是一日長過一日了,但每日也終于會日落西山。

店堂里不知什麼時候,已燃上燈。

然後,我看見店門口簾子一動,他走進來。

我吃一驚,雖是早已听聞,但親見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筆直挺拔,步子不再穩健,一雙總帶著十分嚴肅認真的眼楮黯淡無光得似一對玻璃珠子——這不是他!我認不出他了!

我不能說話,全身都麻木了,看著他走進酒店,衣衫不整,神情落拓。

他不知我的存在,只向老人買了酒,不停留,重又模索著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你看見了?

我點一點頭,臉色煞白的︰看見了。

我匆匆追出去。

他顯是已經很醉了,或是在來這里前已將自己灌得爛醉,步履踉蹌著,扶著牆緩緩地走,一路喝著酒。

我本以為他要到什麼地方去,便在遠遠跟著,看他背影搖搖晃晃,後來發覺︰他根本漫無目的。

不能作畫的沈繪,原來是這等模樣!

我心里一陣陣接連的刺痛,只看他完全月兌了人形,成一只游魂。

他在人群中穿梭,和迎面來的路人相撞,幾番跌倒在地上,又雙手撐著地,慢慢爬起來,像是早習慣這樣被人撞倒,毫不在意滿手泥污,只顧將酒倒入咽喉。

沒有酒了,他很不耐煩地甩手,酒壺「當啷」一聲砸在地上。那酒壺結實,他力道又弱了些,竟摔不碎,只在地上滾幾滾,壺身與蓋子分了家,殘酒緩緩自壺里流出,在地上印下一灘濕跡。

一輛馬車駛過,把他帶倒了,這一回摔得似乎並不很重,他卻久久沒有起來,我終于忍不住,上去扶起他︰看他緊閉著雙目,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很沉,我氣力並不足以扶起他走很遠。他若勉強能走幾步還倒好些了,偏是這時他連步子也邁不動。我半拖半抱,總算拉他離開大路,暫在路邊停下。

此地也是揚州鬧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我想盡法子喚醒他,沒一種行之有效。他的發散了,披下來遮住眼楮,他就那麼倚在路邊牆根,大醉不醒。

若沒我在這里,他是否就這麼露宿街頭了呢?

耳邊猛然听得人歡呼一聲︰「丹姐姐!」

我一時不能反應︰這異地他鄉,我認識誰呢?

又听見一疊聲地叫︰「哎,停車!讓我下去!」

一轉頭,錦屏正朝著我這里跑過來。

我不由怔了︰怎麼似乎每一個人物都被搬到這江北的揚州來了?

的確是錦屏,不改那瘋瘋癲癲的性子,奔過來抱著我又跳又叫︰「丹姐!丹姐!竟是你!」轉眼看見路邊蜷縮的人,吃了一驚︰「他!」

「醉了。」我接下去說。

錦屏睜大眼楮︰「你不是一直跟著他罷?」

我搖搖頭︰「今日才到,來找他,剛才見著。」我垂下頭又看他一眼,「可他卻是這個樣子!」

錦屏看著我,忽而決定︰「你用我車好了,好歹先送他回去。」

我吃一驚︰「不行!你呢?」

她粲然一笑︰「我去酒樓,也就在幾步路的功夫了,走走就到。」不等我答話,她拍拍手叫來馬車夫,幫忙把沈繪抬上車去。我卻瞥見她望著沈繪一身邋遢,微微皺了皺眉。

我略一猶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車夫卻輕哼一聲︰「不就在下條街東那戶!日日見他醉在這里,要他家里人滿街尋人,把醉死的人抬回去。」他的目光在沈繪身上一掃,也是一臉輕蔑。

我心里又一陣苦澀。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氣得罪了,也決不至于如此輕視于他。如今,卻連車夫也瞧他不起了。

錦屏又千叮嚀萬囑咐著我改日去見她,才送了我們走了。車廂里那人一點兒動靜也無,依然一切渾然不知地醉著。

馬車停在一戶中等大小人家門口,我下去叩門。半晌卻不見有人來應。車夫譏諷︰「大約是全出來找人了,姑娘別白費勁了。」

然而這時門卻開了,朝生吃驚地直盯著我看︰「丹姑娘?」

我和朝生把沈繪安頓在臥房,打發車夫走了。

朝生不住地嘆著氣。「丹姑娘,」他說,「你幫幫少爺!你知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這孩子幾乎哭出來,「丹姑娘,你想想法子呀!」

我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樣子︰「我又能做什麼?」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楮︰「少爺看不見,不能畫畫兒,可畫是少爺的命啊!」

「我知道。」我低低的說,「我知道。」

「丹姑娘……」聲音都啞了。

我拍拍他肩頭,柔聲說︰「我明兒再來。」想一想又補一句,「且先別告訴他我來了。」

第二日,朝生照我吩咐把沈繪反鎖在家里頭,兩扇大門關得緊緊的,除是我來,任誰也不開門。

我去的時候問朝生︰「他怎樣?」

朝生的樣子迷惑不解,搖了搖頭︰「沒怎麼。我還以為少爺會大發脾氣,還擔心了一晚上——可他只坐在屋里發呆,一句話也不說。」

我看看朝生,也有些意外了。

朝生給我開門的聲音驚動了里面沈繪,他模索著走出來問︰「是誰?」

他的樣子齊整了些,黯淡無光的眸子依然刺痛我的眼。我不作聲。

朝生急急回答︰「沒人。」

他皺了皺眉頭——那是一個我所熟稔的神態,依舊就問︰「是誰?」

朝生不知所措,看看他,再看看我。「沒……沒人啊……歐,對了,是風!少爺,是風把門給吹開了。」

我苦笑︰風能把鎖著的門吹開?這孩子慌不擇言了。

丙然他並不相信,仍皺著眉,走下台階時腳下一絆摔倒了。

我默默上去扶他起來,被他一下子緊緊抓著我手腕︰「誰?」

我沒有回答,只是扶他回屋里去。我低著頭沒看他的神情,只覺他手緊握著我手腕不放,卻也沒再問了,由得我扶他坐下。

「是你!」他終于低聲說,猛地把我推到一邊去,「你來做什麼!」

我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不錯,來做什麼呢?

他忽而揚聲︰「朝生!朝生!」

那孩子一早跟進來,趕忙應︰「少爺?」

他板著臉,聲音硬生生地說︰「叫她出去!」

朝生為難地看著我。出我意外,這一向听他家主子說一他不做二的孩子竟然猛地搖頭︰「少爺,丹姑娘很好,別趕她走啊。」

他臉色一變︰「你……」

我卻笑了,對朝生說︰「我明兒再來。」

「誰要你來!」他生氣,「你這輩子都不要來!」

這才是原本沈繪的脾氣,我略略放心,不再同他斗嘴,轉身就出去了。

朝生著了急,追我出來︰「丹姑娘!」

我出了門才停下,回頭,微笑看他。

他微微漲紅了臉︰「丹姑娘,你別惱麼。那個……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了——你是不是不管他了?」

「不是說了明兒再來?」我笑,「你快進去罷,省得他待會兒罵人——噯,罵人是一定的,你先擔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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