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或許——每天生活在仇恨里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你真能容忍殺父母的仇人活在世界上,還要娶你的妹妹?」青湖不可思議地叫起來。對他來說,恨就是恨,不需要掩飾,他有力量,誰惹到他,他決不饒他。
「是的。每天從噩夢中醒來,每天刻苦練功,渴望能忘記失去至親的痛苦,渴望能和普通人一樣生活,可知道那樣對死去的人不公平。疲勞了一天,躺在床上,又開始做醒不過來的噩夢,充滿血腥和恐懼,醒過來還忘記不了如同鐵銹般的可怕味道。我從小欺負小楠,有時候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很不幸福,否則她怎麼能將過去的一切忘記得干干淨淨?既然小時候是我負了小楠,現在這個包袱也該由我來背,什麼都不承受怎麼算是別人的姐姐呢?」邢楓眼中充滿淚水,她擦也不擦,一直說。
「這個家里有一個人過得無憂無慮、幸福快樂就夠了。看到她幸福,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青湖沉默許久,才說︰「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哭?」
人會哭,而獸不會哭。人為什麼要哭?青湖不明白。他用手蘸了蘸邢楓臉頰上的淚水,舌忝一舌忝,是咸的。
「我不甘心。」邢楓無言地哭泣著。我犧牲了一切,包括那只奔跑在森林里的小狐狸的生命,結果卻不能報仇。十年來支持著自己的信念一瞬間破滅,我真的不甘心!
邢楓全身顫抖著靠在青湖的懷里。
如果沒有這個溫暖的懷抱,她會不會立刻崩潰?邢楓不知道。她發泄著心中的苦痛,不斷流淚。
這個世界上,能夠哭出來的痛苦不算是最大的痛苦。最深沉的痛苦是連哭泣都做不到,窒息般的沉痛。
而青湖永遠不會明白。
邢楓摟住他細細的腰身,將沾滿淚水的臉貼在他的胸口。如果能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她的痛苦會不會輕一點?
司徒持再次見到邢楓是在黃昏。
昏暗的光線里,她的容貌越發酷似辛瑤瑤。只是她更蒼白,好像流盡身體的血液,早就應該入土,卻苦苦掙扎徘徊在人世間的一抹幽靈。
她穿著鮮紅色的裙子,很鮮艷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帶了點滄桑,她蒼白的臉色更加映襯出漆黑的眼珠,兩排長長的睫毛擁著剔透明亮的眼珠,他幾乎有點怕她的眼楮,什麼都能看透的眼神。
「你還好嗎?」
「你都好了,我還能不好?」邢楓冷冷說。
司徒持的傷勢比她重十倍。她很討厭他故作關心的態度。
「也對。」司徒持坐在桌邊。
「當年我司徒氏那樣做,的確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當年他父親收到可靠消息,邢氏族長勾結魔教長老,意欲卷土重來。邢氏一族在北河口很有勢力,而北河口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難攻,佔據此地鋒芒直指中土最繁華富貴之地,可謂兵家必爭之地。當年朝廷也正是出于社稷安危的考慮才對江湖仇殺睜一眼閉一眼的。
第8章(2)
對邢楓來說,邢父是最完美親切的父親。對天下蒼生來說,他是危機的來源。
「請不要說。我不想听。」邢楓諷刺地說,「你們殺人永遠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什麼關系國家社稷安危,哪一朝皇朝不是踏著累累尸骨建立?偏偏建立以後就將其他爭權者全當成違逆天理,它自己就是順應天地。至于武林中所謂的正道邪道,誰不是雙手染滿鮮血?你們指責人家是魔教,可人家並沒有一殺便殺人一家,男女老少一個也不放過——不——還是放過了一個,把她養大當自己的老婆,還真是不浪費。」
邢楓十年來不斷調查邢家血案,對起因略有分析,也隱約察覺到自己面對的是空前強大的對手。但她仍不認為爹娘做錯了什麼。如果自己都不支持他們,已經飲恨于黃泉的兩老豈非更加悲慘?
她不想從敵人口中再次听到詆毀他們的話語。
司徒持覺得她一句也沒說對,偏偏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你——」司徒持簡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再次輕咳兩聲,「或許我說這話太過分,但是——我懇請你將過去的一切全部忘記。」
空氣中彌漫著難堪的沉悶。
「我父親,年歲已大,又有舊傷在身,即使你不去找他,他也活不過多少時日。」
邢楓沉默地看著他。坐在灰暗的光線里,她整個人就像貼在門上褪色的年畫,呈現殘破的哀艷。
「不——」司徒持說,「我應該面對自己的真實心情。比起父親,我更在乎瑤瑤。或許你不相信,但她是我生命中的陽光。每當回到家,見到她,我的心情就能平靜。當年是我最先發現她的,她被邢夫人藏在壁櫥里,外面一片哀吟,她卻仍睡得很熟。」
的確是邢楠的習慣,邢楓還記得她常常罵她睡豬。
「我還記得她當時穿著白綢睡衣,披著過肩的黑發,躺在角落里像朵白蓮花。我的殺意全消,我想,她父母做過什麼,和她有什麼關系?我把她接回家,對她說她的爹娘將她托付給我。她當時不過是五六歲的孩子,什麼都不懂,很快就忘記過去,快樂生活在司徒家里。年華漸長,我發現我已經離不開她,去年我們定了親,馬上就舉行婚禮。我會讓她一生幸福。」
司徒持誠摯地看著邢楓,「你相信我,請你一定相信我,我能讓你妹妹幸福快樂一輩子。她天真快樂,如果你復仇,就意味著她將知道真相,她過去生活的一切都被顛覆,我再也看不到她天真無憂的笑靨——如果你能忘記——」「我怎麼可能忘記?」
邢楓尖銳地發聲,她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像劃過玻璃的金屬,尖銳到讓心髒發麻。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她辛酸地說。
「如果說,邢楠的過去是毫無憂慮無知無覺,我的過去就是由痛苦和仇恨組成。如果我忘記一切,我過去生活的一切也會被完全顛覆——」
司徒持的眼楮黯淡了,他早知道仇恨不是一句話就能化解的。
「可是我不會找你們復仇。」邢楓飛快地說。如果不快點說完,她怕自己會後悔。
「什麼?」司徒持驚喜地抬頭。
「我不會找你們復仇。你要好好對待小楠。如果你對她不好,我會叫上次打傷你的人把你一家全部殺掉。」
認真威脅司徒持的邢楓看來跟辛瑤瑤真有點相似,不愧是姐妹倆,都喜歡威脅別人。司徒持輕松地微笑,「不會。我不會對自己不好。夫妻一體,瑤瑤就是我的手臂,我決不會對她不好,請放心。」
他仍難以相信,她會放下仇恨,他可沒忘記她是怎麼滿含憎恨地說出我要殺死你的話。只能說,姐妹情誼勝過了其他一切。
「對了,你不和瑤瑤相認?我們可以試著用不傷害到她的方式告訴她你的存在。」
「不用了。」
罷剛得到親人,又立刻失去,恐怕比從來不知道有親人的存在更痛苦。邢楓想,小楠一直是個脆弱的孩子,她希望她一生能永保笑顏。
「我會馬上離開雲州。」
邢楓站起身子,表示送客。
四月天,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粘濕小巷的青石板路,樹上累贅的繁花被雨水打得低頭,重疊的花瓣片片落下,貼在清幽的路面上,腳踩在上面,想起「步步生蓮花」的詩句。
手持青油綢傘的青年輕松地走在路上,他柔順如錦緞的長發近乎奢華地披垂在背上,一襲青色薄衫,一手提著油紙包著的中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