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我來和你交代好了。」端莊的蘇夫人由丫頭打著傘,站在屋檐下向杜乙商道︰「杜少爺要逼供,還是沖我這個老婆子來吧。」
杜乙商松開蘇誠,跟著蘇夫人進了書房。
這個地方,他坐著看賬本,紀綾爬上他的膝頭,濃墨的毛筆在他臉上畫圈……
每個地方都有她的影子,這些影子交織成一張無邊的大網,他被囚禁在里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淒迷的風吹來,他的身上忽寒忽冷。
杜乙商,你何時這樣落魄?
看著蘇夫人坐定,一抹驕傲的笑意忽然爬上了他的眼楮,他道︰「我哪里敢逼供?蘇紀綾甘願做逃妻我也不能強人所難。勞煩夫人告訴她,要離開杜家容易得很,回頭到我那兒拿一封休書就成。她要不拿,我倒擔心。正室的位置讓她佔著,杜家將來的少女乃女乃難道要做小嗎?」
蘇夫人呆了呆,「你要娶親?」
「難道我要為她孤老終身嗎?」
「不,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綾兒也許只是一時意氣用事,也許過個一年半載,她就會回心轉意……」
「一年半載?」他冷笑,「我的一生,總共也不過幾十個一年半載。何況,我連她在哪里都不知道,夫人,蘇家向來習慣這樣欺人嗎?」
「不不,乙商,你不要生氣。綾兒脾氣古怪,這里頭有個緣故……唉,真是冤孽!」
杜乙商斜飛的眼楮里漏出一線余光,盯在蘇夫人臉上,「什麼緣故?」
蘇夫人滿面為難,不住嘆息,唉,事情不是想象的那個樣子嘛,這個杜乙商平時看著好脾氣,原來也這麼不好惹……
「蘇夫人既然不願說,我也不勉強。我與未婚妻子的婚期訂在下月初三,在此之前,我會派人把體書送到府上。告辭。」他轉身便走。
「乙商乙商,你等等。」蘇夫人從後面趕上他,躊躇難安,咬了咬牙,道,「我也不能多說。只告訴你一句,倘若真對綾兒有心,這一年之內,千萬不要和別的女子糾纏,千萬,千萬。」
「為什麼?這一年她要干什麼?」
「哎呀,我言盡于此。」
杜乙商站門口,眼睜睜看著她轉身往後堂去。
到底,是什麼事情?
總不能就這樣等一年,總要想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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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天氣,林中的濃陰一片清涼。陽光從樹梢透下來,灑下點點斑痕,輕微的腳步驚擾了樹畔憩息的鳥兒,「撲啦」一聲扇著翅膀,沖天飛起。
柔兒穿過村莊,走到一片濃陰下的小屋所在。
青竹小屋里簡單地擺著些竹制桌椅,桌上一個白瓷茶壺,薄胎杯里有半盞淡碧色清茶,這茶剛離了主人手,一個眉目清淡的女子放下手中的書,長身而起,笑道︰「你來了。坐下喝杯茶吧。」
柔兒坐下,看著紀綾的眼神忽明忽滅,末了,她嘆了口氣,低頭道︰「我今天來,是要告訴你,他要成親了。」
紀綾一驚,「他要成親?和誰?」
「一個青樓女子。」柔兒有淡淡的哀傷,「看來,你也太高估自己了。你走才不過一個來月,他已經要操辦婚禮了。」
「不,不可能。」紀綾搖頭,「我不相信。」
「我也以為他是一時興起,跟那個女人鬧著玩。沒想到家里已經開始披紅戴綠開始準備。」
紀綾有一陣沉默,頭再抬起來時,臉色已變得蒼白,「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再過半個月就是了。」
紀綾的身體晃了晃,頭上有冷汗沁出,她扶著桌面,吃力地坐下。
他那麼快就成親嗎?
她真的高估了自己嗎?
難道他不是一生一世只愛她一個人嗎?這麼短的時間,他就要另覓新歡了嗎?
那些動听的誓言,那些溫柔的神色,那些深情的眼波,都是假的嗎?
她真的看錯他了嗎?
「你看,一年未滿,他就要另娶他人,你已輸了。但他娶的不是我,我也輸了。他寧願娶一個青樓女子也不肯娶我……這個賭,我們倆都輸慘了。」
柔兒在紀綾身邊坐下,神情有些淒傷,「我們已經看到結果了。你回到他身邊去吧。你回去了,他就不會娶那個女人了。我已經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喜歡我的。少女乃女乃,謝謝你跟我打這個賭,我終于清醒了。要是當初他真喝了那杯茶,又怎麼樣呢?活著的時候不喜歡我,難道死了就會喜歡嗎?就算是死,該死的那個人也是我。你們倆那般相親相愛,我卻要拆散你們。我不過是個小丫環,為什麼要嫉妒少女乃女乃跟少爺的感情?我現在真明白了,心里也沒有怨恨了。」
紀綾握著她的手,「你這樣聰明美麗,自然有人會喜歡你。」
「喜歡又怎麼樣?人生這麼長,會有人喜歡我一生一世嗎?少爺對你的愛難道會少嗎?這才幾天,他就要娶親了。這都是我害的,倘若你沒跟他說那些狠話,也沒這樣一走了之讓他痛苦,他也不會這樣做。少女乃女乃,請你回到他身邊吧。我不相信那個青樓女子能帶給他快樂,這些日子,縱然喝醉了他嘴里念的也是你的名字。甚至……
甚至……唉,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听,他自然會原諒你,自然會來這里接你。」
柔兒站起身來,說了這麼話,像是把心中最陰郁的氣息吐了出來,她只覺得心里空空的,可渾身輕松,她終于丟開那曾經充塞了整個心胸的重負。
「不用了。」紀綾臉色蒼白,笑得有些慘淡,「他即將新婚,還要找我干什麼?你都服了輸,難道我卻不踐約嗎?」
柔兒看了紀綾這副神情,已經明白她的傷心處。
「新婚在即,他也很忙吧?」
「他忙著練字。」
「練字?」
「是啊,哪里也不去,婚禮的籌備也不關心。我們連那個女人的面也沒有見過……真不知道少爺在想什麼……」
紀綾「哦」了一聲,柔兒何時走的她也未曾留意。
楓兒看著柔兒的背影,有些疑惑地向紀綾道︰「她好像變了個人,和以前不一樣了呢!」
半天不見小姐搭話,楓兒轉過頭去,卻見紀綾拿著書,怔怔地出神,似乎在想什麼事情。
慢慢地,一個神秘的笑容爬上了紀綾的臉。
「呵,想玩這種把戲嗎?」
楓兒听到小姐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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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上下喜氣洋洋,大紅燈籠高高掛,房間重新鋪上了喜被。少爺的心情也總算好了起來,再也沒有把半城的人拉到湖上去喝酒,反而天天坐在家里練字。
練字?
家里的老人們發誓說,自從少爺十歲以後,就沒有再練過字。
大約新少女乃女乃是個知書達理的才女?因此少爺才這般賣力……嗯,大有可能。
舊少女乃女乃從那天拂袖離去,竟然再也沒有露過面。
唉,當初少爺可是抱著她拜堂的,哪知道病一好人就不見了,真是無情無義。
相形之下,杜乙商的再娶得到了更多人的認同。
當然也有人猜測,或許是蘇家小姐遭遇了什麼意外……並且不排除是杜家少爺喜新厭舊之後做的手腳……
呃,誰踢了我一腳?!誰?誰?有種給我站出來……
這場在揚州城中備受矚目的杜蘇聯姻竟然是這個結局,真叫了敲破腦袋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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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兒端著茶,送進書房。
杜乙商凝神練字,目不斜視。
初秋的微風吹拂他的長發,黑玉般的眼眸全神貫注,嘴角微微抿住,認真起來,別有一番叫人心中十分柔軟的稚氣。
柔兒的心,有淡淡的疼。
少爺呵,這樣俊雅出塵的少爺,真的要和那個青樓女子共度一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