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件小事(下) 第21頁

「你……到底是誰?」鹿鳴喉嚨干得幾乎擠不出聲音。

「我是管娃。」管夫人目光正正對著她而來,有著對昔日風華榮貴的緬懷。「周王御側三夫人之首,隨大王征戰四野六載,為大王誕下膝下唯一血脈王姬,大王愛之逾命……甚至,更勝其母!」

說到最後,管夫人咬牙切齒恨毒滿胸,眸中凶光大盛,對著鹿鳴非但半絲母愛慈色亦無,更多的是忌妒、憎惡、責怪與嫌棄……

鹿鳴不自覺打了個寒顫,胸口空蕩蕩發冷得慌,腦中轟隆隆如落雷霹靂,像是狂吼威脅著要摧毀粉碎她所有的信念與希望。

曾經做過的夢突然無比清晰地閃現在眼前。

——「大王言,有管夫人隨侍在側,請王後放心,切莫擔憂。」

——「王後——大王已親自領軍征戰兩載未歸,身旁唯有管夫人一人,若其搶在您之前身懷有孕……」

……王後似哭似笑,低低吟唱——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眼眶發燙,淚水不知何時已無聲地爬滿了雙頰。

原來,前世的她是姬搖阿姨的丈夫……和姬妾生下的孩子……她就是自己在夢里深惡痛絕的,小三的孩子……

有哪一個正妻如何能大度到,將自己心愛丈夫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視若己出?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做到——就是鹿鳴自己也不行。

可從小到大,姬搖阿姨雖然總是對她面無表情,態度疏離而遙遠,但她成長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孤獨或落寘的時候,那個雍容傲然的身影,總是默默地陪著。

鹿鳴冰冷緊縮的胸腔漸漸恢復了一絲暖意……越發擴大,直到把心口填塞得暖暖滿滿的。

她豁然抬頭,露出一笑。「如果你真是我親生母親,你應該為我備受父親疼愛而高興,但你為什麼這麼怨恨忌妒得巴不得生吃了我?而姬搖阿姨……我雖然不是她骨肉至親的女兒,但她在我有記憶以來,就比一位母親更像母親,她是最有資格恨你和恨我的人,可她沒有……如果可以選,我願意她是我的母親,而不是一個死不瞑目還企圖攪得天下大亂的「娘」。」

鹿鳴的話句句猶如飛矢重箭般狠狠射入管夫人的胸口,她不敢置信地淒厲尖叫了起來。

「逆女!孽種!我殺了你!」

剎那間黑發狂舞萬鬼齊嚎,卷起大片大片暗黑腥紅血霧,漫天蓋地朝鹿鳴擊殺而來——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有道身影猛烈迅速地撞破了彷佛由無形電網組成的結界障礙,一眨眼間電流似金蛇般四下亂竄,隨即引發巨大爆炸……

在她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的瞬息間,高處急速落下的兩個高大黑影,一個撞開管夫人的「軀殼」,一個險之又險地奪回了她手中的布浪!

避夫人雖猝不及防,卻轉瞬出手,一束黑發凌厲地穿透了其中一名高大黑影的胸口,只听得悶哼一聲,第五組成員之一胸膛鮮血噴出,如果不是腰背肩系著垂降扣環,恐怕早傷重不支落進海里了。

「不要!」鹿鳴不顧一切地搶前拉住了身受重創的第五組成員——是那個親切精干的前特務,死死地抓著他的背扣拉帶,拼命想要將他從欄桿那頭拉上來。

另一名抱著布浪的組員腳尖在峭壁上重重一蹬,隨著拋物線邊抱著小男孩邊騰出手掏槍疾射向管夫人的額心——鹿鳴心髒乍然靜止了,在短短的0.001秒之間,她幾乎沖口而出大喊……

阿娘,快閃開!

在同時槍聲大作,管夫人的心口也中了槍,可子彈穿透飛濺出的是黑色腥臭的血液,管夫人依然在冷笑,身形飛閃,迅如鬼魅,指尖眼看著就要插進另一組趕上來的組員胸口——鹿鳴的動作比思考能力還快,她單手揚起,手指在空中快如閃電般畫了個印咒的符號,倏地拇指食指交點向天際一彈!

天引五雷,燦爛奪目,雷霆萬鈞,劃破長空疾追而下!

鹿鳴自己嘔出了一大口鮮血來,渾身癱軟地單膝跪地,整張臉呈現死白透灰,喘息破碎……

姬搖阿姨千叮萬囑過,五雷力量磅礡可怕,輕易請動不得,一旦向天借請,輕則五髒六腑受創,重則同遭雷殛而亡。

可是……她緊急之間,顧不得了。

但沒想到五雷大爆炸的剎那,她眼角余光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雍容身影撲在管夫人身上,同時承受這九天之怒的霹靂……

「姬搖阿姨!」

靜止……彷佛漫長如千年的死寂……

呼呼嘯吼的北風不知何時停了。

夜色很黑,身下的天空步道玻璃破碎殆盡,只剩下交錯的鋼鐵欄桿搖搖欲墜,鹿鳴渾然不覺自己正搖搖晃晃地跌坐在鋼條交縱之處,只呆呆地看著漆黑一團的「林妲」尸首和一黑一白的女子身影……

「為、為什麼?」

鹿鳴以為這句話是由自己嘴里問出口的,可那個黑色忽灰忽淡的女子臉上變幻著各種不同的鬼臉,痛苦的、解月兌的、猙獰的、掙扎的……最後死死地固定住了一張清艷嫵媚絕麗的面孔,嘴唇溢著血,茫然地、淒厲又恍惚也喃喃重復……

「為……什麼護我?」

白色的女子身影已經變得很淡、很淡了,花釵三樹綰著的發髻已狼狽地披散在身後,可姬搖王後抹去了蒼白唇瓣旁的血,向來面無表情的美麗臉龐隱隱透著一絲溫柔的淒愴。

「我不能讓呦呦……犯下弒母大罪……」

鹿鳴痴痴地望著姬搖王後,淚水瘋狂肆流。

不……不要……不該是這樣的啊……

「姬搖阿姨,你、你不能「死」。」她掙扎著跌跌撞撞爬過去,兩手顫抖得如狂風中失根無依的落葉,想要抱住姬搖王後,卻撈得滿把空。

避夫人也像痴傻了般,嘴巴囁嚅著,像是想說什麼,卻又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

姬搖王後的大袖已經漸漸消失了,一寸一寸,一點一點……她悲憫而偎然地仰望著天際,又緩緩望向哭得涕淚縱橫惶然失措的鹿鳴。

「我累了。」

避夫人胸口猛地有鬼臉掙得凸出,像是興奮嚎叫著要裂膛逃月兌而出,又被緊緊地壓了回去,「姬搖……王後……你瘋了不成?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嗎?」

「管娃,」姬搖王後低聲道︰「大王不會回來了……你等不到他,我也等不到他,我們等了三千年……始終不得解月兌,你讓自己變成了妖魔,我卻把自己變成了個笑話……」

避夫人僵住了。

「你當年為了這一口的不甘心,不惜傷害自己的孩子嫁禍我,為的就是讓我賢德之名毀于一旦,再沒資格和大王衣冠同入王陵中……可後來,又怎麼樣呢?」姬搖王後眼神已經有些渙散,聲音越來越輕。「我是他的妻,我有名分,換來的卻是夜夜孤枕;你有怨,你不甘,可陪他征戰六載的人卻是你……」

「管娃,我們都為了愛一個人,失去了自己……」

避夫人劇烈地咳嗽,咳出了血來,她卻有種滿滿的慌亂和絕望,好像所有憑仗的、執念著,甚至是怨恨著的一切,都即將消散在眼前,什麼都是一場空……

她的愛人,她的仇人,眼看著終將永遠消失了。

那她還剩下什麼?

——孩子嗎?

避夫人愣愣地望向伏在姬搖王後跟前痛哭,拼命想抱住她的鹿鳴。

不,她連孩子都沒有了。

早在千年前,那個總是想對著她撒嬌、卻每每被她推拒在外的小女孩,後來再也不敢當面喚她阿娘,那個被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小女娃,更是被她一碗摻了毒的糜毒殺,用來陷害姬搖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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