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是特別留意起這處洞室,在一片淩亂中盡可能去推敲曾發生過何事。
在一切混亂發生之前,洞室中曾有四人共處。
兩人先逃,一個馱負另一個。
余下的兩人亦是一個背著另一個。
這四人分作兩組,前後皆逃到鷹嘴崖壁之上。
然後,這兩組人全是一個馱著另一個,縱身往崖底下跳。
所有線索追蹤到這里再次堵塞不進,當真過不了關,橫在他腦海與心中已好幾個月。那四人彼此之間是何關系?
洞室的廣榻上留有血跡,是起了內哄,抑或有誰冒險想掙出條活路?
選擇從鷹嘴崖壁上一躍而落需莫大勇氣,這四人竟都不驚無懼,寧願跳入萬丈下的湍江也不願直面法網,他們能往哪里去?
泵娘是無路可逃,最終才著妹子跳進湍流,望能順水而下,是嗎?
那日他的座騎從雙鷹峰下的江中拖出兩姑娘,當時未及細問,事後去想,越發覺得蹊蹺。
闢爺……救命……
長發覆面,渾身濕淋淋,被那姑娘緊摟在懷的瘦小女孩兒更是衣不蔽體,不知是冷是懼,那齒關打顫的聲響明顯傳進他耳里。
他沒有看清楚姑娘家的長相,既不願用命令口吻要她抬頭,更不欲為了撩開濕發看清對方而探手去踫,怕令她倍感驚惶。
那一雙大小泵娘是從鷹嘴崖壁上跳落的吧?
一路奔逃,往上摯爬,最終一躍而下。在那座洞室里到底發生何事?迫得她倆不顧一切、拿命去賭的始作俑者,又究竟是誰?
她姊妹倆有幸撿回小命,賭贏了,但另一組跳下崖壁的人呢?是自行上岸了?抑或身沉湍江,尸首早被江水帶遠?
崖壁上的風雪早將盛夏時候留下的蹤跡掩得一干二淨,他此番上來能查獲的東西已然不多,僅想一而再,再而三確認,此座山峰是否當真已絕人煙。
本嚕……
听到那聲響,他一開始還沒什麼動靜,等結實如鐵塊的月復部微震了震,鼓出更響的一聲,他才意會過來,那是肚子打鼓,餓得咕嚕咕嚕叫。
出外辦差,飲食向來隨便,今早他啃過干糧和果干、喝了些水,中午直接省略,一來是忙,二來是再啃也是那些吃食,沒什麼胃口,結果鬧起肚餓了。
沉吟幾息,他輕按肚月復的手最終探進襟懷里,掏出一個小小布包。
布包是白棉布折裹而成的,長指挑開四方布角,露出裹在里邊的東西。
切成方形的褐色糕點帶著暗紅,赤糖融入紅棗里再添加蜜的氣味兒已不若剛出爐時那般濃郁,但還是輕易鑽進鼻間,引得人舌根生津。
這蜜棗糖糕是人家姑娘親手所做又親自送到他手里、最後卻被師妹奪走的那一籃。
師妹試吃一小塊後,在把籃子拋給「六扇門」弟兄搶食之前,已用籃子里的白棉布從中「順」走五塊糖糕,之後見他神情不豫,這才私下將「贓物」上繳。
師妹低頭來認錯,末了卻笑嘻嘻問——
「師兄不開懷,為的是那一籃子糖糕呢?還是自覺撫了人家姑娘心意?」
那姑娘轉過身,招呼妹子一起離去的身影,淡淡拓在他腦海中,不知因何總令他反復想起。而關于師妹所問,他抿唇未答,沉眉眯目將一臉笑意的她瞪跑。
師妹跑走前還不忘撂話——
「師兄放一百二十個,你盡避出門辦差,姜姑娘的粥攤營生,咱們『六扇門』的弟兄會好生光顧著,不讓誰欺負了去!」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且憑師妹的能耐,只要在松香巷那兒隨意一探,輕易能探那姑娘姓什名何、家住何處。
他不在帝京,有師妹和「六扇門」的人幫忙照看,自然是好。
他對那姑娘沒有什麼特別心思,只因她賃了他的舊家,又見她不過二八年華要帶著小妹子擺攤討生活,自然想多照應一些。
頭一回見她在舊家小灶房里忙碌的那日,是他剛辦完外頭的差事,返回京城的翌日清晨。
那一次了結在他手中的一樁橫跨幾個州府的連環殺人分尸案,共十九具殘尸,男女者幼皆有,幾具幼童尸身更有被烹煮過的痕跡,凶嫌手段殘酷至極。
他追蹤對方整整三個月,幾回棋差一著,皆讓那個精明狡猾的家伙從指間溜走,對方腦子好使,他亦不差,干脆大張旗鼓攤在明面上緝捕,而一切明著來的結果是將那家伙往北邊驅趕。
在北境,他暗中連絡邊地部族,來了招前後夾擊,終將惡犯就地正法。
每每辦完差回到帝京,內心常有格格不入之感。
天子腳下,繁忙喧囂,歌舞升平,一片似錦花似華,與他眼中曾見的那些殘虐暴行、陰毒詭計,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境地,他的心境常常在這兩者間變換,有時也會轉得不那麼干淨俐落,尤其是當他感到異樣疲累之時。
那一日進宮向皇上述職後,他還拜訪穆府探望了恩師和師妹,師父留他用膳,他甚晚才返回御賜的宅第。
為他理著宅中事物的老管事是從穆府勻過來的,亦已相熟數年,他雖時常離京,府里大事小事皆井井有條,在老管事的安排下,他好好洗澡了一番,打算再好好睡上一覺,躺在舒軟干淨的榻墊上,他仿佛睡著,卻覺鼻間猶漫著濃濃的腥臭和尸肉腐敗的氣味。
其實沒什麼的,僅是目中有些畫面殘留,閉目就能瞧見,令嗅覺也跟著起疑。
他最終還是張目坐起,無情無緒地靜待了好半晌,在天色猶沉的寒冬凌晨,他簡單著裝,推門而出,走進被薄霧籠罩的寂靜街巷里。
等他自身覺察出來,他人已回到松香巷大雜院里的家。
然後,他看到她。
那時天色將亮未亮,舊家的小灶房里暈開淡淡燭光,一抹縴細身影好生忙碌。
她真的好忙,先是生火起灶、燒水淘米,跟著備菜備料,開始細細熬煮,時不時還需留意火候,她雙手那樣忙,人像顆旋轉陀螺似的在小灶房中轉啊轉,每個舉措卻盡可能輕手輕腳、一步到位,那讓她動起來有種忙而不亂、雜而無錯的閑適靜謐。
他原覺迷惑,忽而記起喬婆婆跟他提過的,要將舊家賃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舊家賃給一名年歲好輕的姑娘……以為如此,直到一名年歲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兒睡眼惺忪地進到小灶房,才瞧出舊家原來是賃給一雙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雜院的暗處,看著大姑娘哄著小泵娘坐在小凳上,跟著端來一盆直冒白煙的熱水,舀了些冷水進去,探手試過水溫後,將干淨巾子浸濕,絞了絞,再攤開來仔細幫小泵娘洗臉、擦頸和淨手,然後又哄著小泵娘自個用楊柳枝和青鹽潔齒漱口。
盡避洗過瞼,額面和雙腮還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紅,小泵娘仍睡意未退,晃著小腦袋瓜打起好大一個呵欠,可見到姊姊起身忙活兒了,還是乖乖抓起楊柳枝,晨嚼齒木起來。
他瞧得有些挪不開眼,嘴角不禁上翹,內心無端發軟……嗯,並非「無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時在舊家度過的時光了。
案早亡,娘親與他相依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為他端水淨臉、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進小灶房里忙碌,為他張羅早飯,為他熬粥煎藥。
泵娘灶上熬著的粥,漸漸散出食材香味,幾種純粹的食物香氣與米香結合,帶一股溫潤實在的暖意,寒冬凌晨里,他一身單薄被這股食物香氣狠狠困住,即便身強體健、內力深厚,無懼這天寒地凍,但如此這般煎熬下來,熬到他頻頻吞咽唾津,忍到幾乎要內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