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泵娘實在是個「小東西」,個頭才及他的腰上,听他說出「割愛」二字,當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皺成一團。
孟雲崢見那身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氣也好笑似的,但她沒說話,僅一下下揉著妹子的發頂和巧肩,輕撫那鼓高的頰,手勁加倍溫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靜過兩息,從懷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遞去。「這是今早帶來要給姑娘的,結果忘記留下。」
姜回雪驚訝抬眸。「這是?」
他徐聲道︰「是治火傷的膏藥,能消腫清熱,听老大夫說,亦有去疤之效。」
「……火傷?」手從默兒頭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將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塊皮膚仍泛紅微腫,隱隱熱痛,是昨兒個熬粥時不小心挨到鐵鑊邊緣被燙傷,約莫半個掌心大的一塊,而這般的傷與痛對她來說不算什麼,用清水沖淨後就沒多理會,卻不知他是何時發現,還取來治傷膏藥給她。
此時分,上完武課的孩子們有幾個還聚在小場子上,有人朝默兒又是招手又是喚著——
「小姊姊、小姊姊,這里,來啊!你來啊!」忽見孟雲崢聞聲側首,那喚聲有所顧忌般一頓,壓低下來改用氣音。「你來……小姊姊過來啊……」
是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八歲不到,古靈精怪得很,常帶著默兒一塊玩。
默兒陰霾籠罩的小臉蛋瞬間笑開,眼楮發亮。
她先是抬頭望向姊姊,見姊姊微笑點頭,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籃子蜜棗糖糕的「痛」拋諸腦後,小跑步朝棒頭和幾個孩子所在的那一邊奔過去。
孩子們似乎要玩「官兵捉強盜」,已在那兒劃分「人馬」,默兒自然跟棒頭同一國。
姜回雪從孩子們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頰面莫名熱燙,彷佛那里也落下火傷。
她想了會兒,咽咽津唾,重新拾回聲音。「……所以孟大爺今早會去而復返,是因為忘了留下這膏藥嗎?你來了,結果見到粥攤前有人鬧事,這才不得不出面,是嗎?」
說實話,孟雲崢並非忘記留藥,是將膏藥揣在懷里,臨了卻躊躇起來。
她小臂上的燙傷靠近肘部內側,昨日他來喝粥,她不意間撩高衣袖才被他覷見,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問出,好像他從頭到尾都在盯著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帶了治火傷的膏藥過來,尚未想好該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藥留下,她人已往前頭粥攤忙得不可開交。
他原本是走了沒錯,越走心頭越悶,忽覺自己蠢得可以,她確實受傷了,他竟在糾結該怎麼留藥這種無聊蠢事。
是盯著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確一直在看她。
對于她所問出的,他沒有作答,只沉靜道︰「把藥拿了。一日兩回直接敷在傷處,很快就能復原。」
姜回雪終于伸手接過他再次遞來的膏藥小盒,握緊,微垂頸項。
「多謝……」
「嗯。」孟雲崢隨意低應了聲,瞅著浮蕩在她雪額上的瀏海,和那輕斂的墨睫,他氣息略沉,想跟她說,說他明日一早要離京,不會去大雜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記起他已都說過。
他都清楚說了,卻莫名牽掛,從不知自己會這樣不干不脆。
一時間,他無話可說杵在原地,該告辭才是,又覺她彷佛欲語還休,那模樣竟令他雙腳無法挪開一步,僅能緊緊注視,靜默等待。
他的感覺果然沒錯,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雙含煙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過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啟嗓來問,那柔軟聲音很是靦腆——
「我有一事盤桓在心,很想討個說法,還請孟大爺為我解惑。」
他靜了靜,深目如淵。「你問。」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頭,吸氣吐語。「粥攤從試食到開張至今已有月余,很多謝孟大爺的捧場,『五白粥』確實有它的好處,我亦覺自個兒的手藝還成,只是天天喝同樣的粥,入口盡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東西也要膩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雜院來,難道真只為這一碗粥,再無其他?」
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你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
喬婆婆的話令她頭暈目眩,卻也不得不想。
你這孩子,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為她賣粥,他來喝粥,她做起小小營生,他是來光顧的客人,事情再單純不過,可仔細思量……根本不尋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問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圖,待真相大白後,她就可以……可以……她還不知自己可以干些什麼,但至少不會因喬婆婆幾句話便驚疑迷惑、胡思亂想。
第三章 並無男女情(2)
男人似乎被她的問話給難住。
他濃黑的劍眉微凜,眉峰成巒,但很快又恢復淡然神態。
「姜姑娘以為孟某不是為粥,能為了什麼?」他以問制問打破靜默。
她咬咬內唇,硬著頭皮道︰「喬婆婆說,這般的事,我一個女兒家不好開口,但還是厚著臉皮開口,還是想問個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爺若不是為那『五白粥』的話,是為什麼?」也來一招以問制問,問得膚中的血氣彷佛盡涌,涌得渾身薄汗、熱氣蒸騰。
兩人之間再次靜默下來,但她的眸子睜得清亮亮,沒有絲毫閃避,盡避一顆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樣悶痛,她依舊直勾勾仰望他,等一個答覆。
然後,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啟,听到他徐靜吐出一句——
「不為別的,確實是為那一碗粥。」
她耳膜顫了顫,心房亦顫,听他語調不變繼而再道——
「我一個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個小灶房等粥喝粥,實是讓姑娘家困擾了,喬婆婆最喜幫人撮合姻緣,是松香巷里眾所皆知的,老人家會那般以為並不奇怪,但孟某並無別的意圖,我絕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絕非對姑娘起了什麼非分之想,孟某對姜姑娘,當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層想法,純粹就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覺膚底騰燒的火已奔至頭頂心,燒得她腦仁兒發脹、瞳仁兒熱痛,好似狠狠挨上幾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響,整張臉火辣辣。
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本心。
在這一團渾沌之後,她察覺到自己竟然是心懷期待的,隱隱期待,想從他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樣的答覆。
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覺間……竟把自己當成一名再尋常不過的女子。
沒有誰不想被喜歡、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兒家嗔痴愛戀、惆悵徘徊般的情懷于她姜回雪而言,實還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該煩惱的活兒已然夠多,哪里有多余心思去想男女之間那種輕狂放縱、曖昧晦明的事?
孟雲崢直言無諱又直截了當,清楚告知,他對她沒有絲毫想法,那樣很好。
盡避她羞慚難當,羞得渾身發燙、背脊凜麻,也覺得這樣給她一記重敲,比什麼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氣,熱氣在眸底不爭氣地漫開,她硬是爭氣地忍下,嘴角甚至還能牽出一抹溫柔淺笑。「沒想到孟大爺對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場,我會好好守住味道,畢竟再怎麼著,都不能辜負了主顧們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