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雍玉鼎是個極為隨興的人,但從小就教導他們關心時局,因為他們都是武人,要培養清澈的雙眼,觀察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重要的、該守護的,這樣握起刀來才不會漫無目的的亂揮。
仲孫襲算是承襲雍玉鼎思想最深的人,當他一獨立後,立刻前往最需要武人的地方,也就是戰場。
不過他並沒有加入軍隊,而是到處看,到處去告訴別人戰爭的恐怖,希望有一日能終結征戰的情況。
仲孫襲表情凝重,回憶起他看見的景象,「到處都是血、尸體,還有尸臭味,被血浸銹的刀,砍太多人而變鈍的刀鋒,許多沒能來得及見到這個世界的孩子,許多無法安享天年的老者,許多……沒人憐惜的生命。那里簡直就是人間煉獄。」
「我想你一定見到非常、非常厭惡的景象。」雍玉鼎的語氣能听出心疼。
一直以來他把自己的想法教導給這些孩子,可是當他們漸漸長大,開始懂得自己思考,並擁有自己的個性時,他開始懷疑這是不對的。
例如仲孫襲,他從小就非常害怕血,討厭紛爭,師兄弟有沖突時,往往是他第一個跳出來調停的,總能把事情處理的妥妥當當,從不用人擔心。
當他成年後決定游走于戰場,親眼見證那些可怕的事情時,雍玉鼎才發現,他教的可能不是平定天下歧見和紛爭的孩子,而是把他們培養成一群隨時可以上戰場的士兵。
「如今,內有囊瘤,外有猛虎,但已經被惡瘤侵蝕的內部卻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邊疆戰事不會在幾年內結束,所以——」
「所以桃花源還真是個令人向往的所在,有機會的話還真想親眼看看。」雍玉鼎沒頭沒腦地打斷徒弟一番憤慨激昂的話。
雍震日原本想出言制止師父把話題扯遠,但見他把目光投向仲孫襲身後,于是跟著看過去——馮京蓮站在不遠處,用著防備的眼神瞪著他們。
正確一點來說,是瞪著雍震日。
仲孫襲也看見她了,明白師父不想這些事讓那些仍年少的徒弟听見,于是住口不說,熱烈地和馮京蓮打招呼。
「今年、今年,師兄的好今年,快過來讓我看看你長多大了。」從小,仲孫襲就很喜歡這個小師弟,像喜歡狗兒腳掌的肉球那樣沒有原因。
馮京蓮沒有走過去,也不吭聲。
通常這種情況,雍震日會故意留下來礙人的眼,今天卻說︰「大師兄,等會兒我在武場等你。」說完便轉身離開。
待他離開後,馮京蓮才慢吞吞地踱過來。
「大師兄,你回來了。」她的語氣並不特別熱絡,對于這個異常喜歡自己的大師兄,小的時候總覺得很煩,所以看見他回來也不會很高興。
仲孫襲觀察著他們奇怪的互動,這兩個總是吵吵鬧鬧的,彼此間卻有股旁人難以插進去的默契,或許有人會說他們感情不好,可在他看來,武館內大概沒有人比他們感情更好,而且更了解對方的了。
于是他用眼神詢問雍玉鼎,被問的人露出無可奈何的苦笑,示意要他自己問。
「京蓮,陪你大師兄聊聊吧,今天若你不想進武場也不打緊。」雍玉鼎伸手模模她的頭,難得有長輩的模樣。
馮京蓮低下頭,難得順從。
雍玉鼎離開後,仲孫襲立刻開口︰「是啊,今年,陪陪師兄吧。你費時師兄不肯理我就算了,等等還要我陪他過招,實在很可惡,干脆我們上街去吃東西好了,反正他也不會真的替我弄桌好菜來。」因為音相近,仲孫襲並沒發現小師弟不但改名,還變成小師妹的事實。
馮京蓮原想拒絕,又想到此刻武館內根本沒人願意搭理她,于是同意。
兩人並肩走了一段路,任由沉默發酵,沒人打算開口說話。
但是這種沉默並沒有令馮京蓮感到難過,反而很安心。
「大師兄,你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
「天長地久……我這麼說的話,今年會生氣吧。」
「……不,如果待那麼久的話,也挺不錯的,以後請大師兄和我比畫,別理歲時那個混蛋了!」
馮京蓮像小孩子一生氣便說「不跟你玩」一樣的話,讓仲孫襲更確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很有可能是最近才發生的。
這兩個家伙即使看對方再不順眼,都不曾有過隔夜仇啊!
「發生了什麼事?你竟然沒有叫他去死,反而用混蛋來稱呼年時,這實在不是師兄認識的今年啊。」
馮京蓮勾起冷笑,「舉例來說是不說話除了沉默還有殺氣的程度吧。」她沒有把自己是女兒身的事告訴他。
「你們吵架了?」听她不算消沉的語氣判斷,頂多吵得比較凶。
「沒有,只是從今天開始我都得在心里叫他去死而已。」馮京蓮聳肩的動作帶著怒意。
連話都不說了?難怪她會舉那種奇怪的例子。
「這還真是為難你了,去死這種話當然要當面說才舒坦。」仲孫襲一臉正經的說。
「說的也是,下次我還是當著他的面罵好了。」沒道理他不準她跟他說話,她就得照做吧。
仲孫襲沒有回答她,兀自陷入沉思。
「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他,一想到要照他的話做,根本是不可能的,這比要我一頭撞死還難!不,我是說要他吃屎噎死——」
仲孫襲猛一個擊掌,豁然開朗地說︰「啊,難道是年時發現你是女孩了?」
馮京蓮氣沖沖的話頓在空氣中,轉動僵硬的脖子,看向仲孫襲,「大、大師兄已經听師父說過了……?」
「不,我很早就知道了。」仲孫襲聳聳肩,「你可能不記得了,剛到武館時,也許是還不適應每天要做的事,有幾天是我背著睡死的你回家,從那個時候我便發現了。」
「那、那大師兄,你不生氣?」
「生氣?」
「因為我悶不吭聲地瞞著你……」馮京蓮想起今早在武館的情況,看看眼前這個即使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卻沒有任何反應的大師兄,突然一古腦的說︰「不只歲時,小別、小二,還有斗明他們現在都不願意跟我說話了……是啊!我是騙了他們,但是我從小沒被當成女兒養啊!我從沒買過自己的衣裳,上頭的哥哥姊姊要是有不要的衣服給我就要偷笑了。我當然知道自己是姑娘,但是養父那個蠢蛋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我是穿男裝,一副男孩子的樣子,我是騙了他又怎樣?因為我不想回去過沒有飯吃的日子啊!我是騙了他們又怎樣?我從小就會騙人啊!」
「不……我想他們在意的並不是這些。」仲孫襲听完她激烈的告白,想了想才開口。
「不然他們是在意什麼?跟我其實是個姑娘和騙了他們都沒關系的話,還有什麼好在意的?」馮京蓮歪著頭問道。
「首先,師父和年時他們應該是不知道,但馮叔是知道的。」滿意地見到她驚訝得合不攏嘴,仲孫襲繼續說︰「我察覺你可能是姑娘之後,曾問過馮叔知不知道這件事,馮叔說當然知道,他怎麼可能笨到連自己帶回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
「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
「嗯,馮叔也要我不要說,可能是覺得好玩……不,怕傷了你這麼認真當個男孩的心思吧。」仲孫襲說了個比較不傷人的理由,然後又說︰「馮叔還說,等到你以姑娘的模樣示人,他就會把名字給你了。因為‘京城的蓮花’這樣的名字,怎麼樣都不能用在男孩子身上。」
「我一直以為這個名字是他隨便取的,目的在讓人一听便知曉我是個女孩。」馮京蓮說出對自己名字的第一個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