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病了,他卻無法替她請大夫,即使再多餞都「請不起」,沒有人願意到雷府出診,連藥都不賣。
問他們為什麼,只得到「你是不是得罪了誰啊」這樣的問題。
得罪?為什麼沒有做壞事卻叫做得罪?為什麼好人必須受到這樣的對待?
他們甚至沒有隱瞞的意思,不用逼問就直接回答他,明擺了是要他識相些,乖乖順著他們的意思做,他們要錢,不管多少他都得拿出來!
當時還年輕氣盛的他,即使到了這種程度仍不服輸,祖母也告訴他沒必要理會那種人的骯髒手段,一點小病無法擊敗她,他不需要拒絕之後又去向他們搖尾乞憐。
他信以為真了,並想到可以利用下次呈上新染布的時機,直接向太平公主告發那些惡人惡事。
不過,他終究太天真,太愚蠢,完全不了解官場生態。
他再也沒能當面見到太平公主,連出入大明宮的機會都沒有。等到他察覺事情不若想像中容易,祖母已經病到了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非常嚴重的地步。
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也恨自己竟然妄想以一己的微薄之力來扳倒那些比他更有權勢,說話更大聲的人,反而忽略了祖母的病,他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和她好好聊過。
當祖母陷入昏迷,他終于捧著他們要的銀子,到他們的面前,跪求他們原諒自己的不識相,忍受他們的惡意嘲諷,全為了換回祖母一命。
結果自然是來不及了。
從此以後,他像經過劇毒的洗禮後活下來的幸存者,月兌胎換骨,重新認識了這個除了同流合污,沒有第二個選擇的世界。
打從他抱著賄銀尊嚴盡失地跪求原諒時,便有落到今日這步田地的心理準備。
他不後悔,如果在祖母離開之後,他選擇不再繼續的話,也許今天牽連的對象會更多,且都是對他而言重要的人。
尤其是她。
所以,這樣就好了,能保住她就好。
雷觀月坐在草堆上閉起眼,一副睡著的模樣,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拒絕和任何人說話的偽裝。
「我猾你一定還沒睡。」
嘻嘻哈哈的愉快嗓音,竄進雷觀月的耳里,他倏地張開眼楮。
抱著一顆像球一樣的大肚子,廉欺世在嚴長風的陪伴下,連臉也不遮,大刺刺地仿佛來參觀牢獄。
「哈,真讓我給猜對了!」瞅著他在陰暗的牢獄里變成暗褐色的眸子,廉欺世高興地拍手。
「你怎麼會在這里?!」他沖口問道。
他被列為重刑犯,照理說不可能見任何人。
「我也覺得嚴兄真厲害,才說了聲我想見你,不出兩天他就把我們給弄進來了。」廉欺世用手肘頂了頂嚴長風,一臉暖昧的笑容。
雷觀月迅速瞥向親隨,不用問都知道是用什麼方法——買通獄卒。
「是廉姑娘的命令,我才做的。」嚴長風的話不是辯解也稱不上解釋。
「這里頭龍蛇混雜,盡是些無良的歹人,你至少戴上帷帽再進來。」雷觀月氣急敗壞地起身,沖到鐵欄前,瞪著她的同時也仔細審視她和幾天前有何不同。
「這麼說來,你也是壞人?」廉欺世眨眨潤黑的大眼,順勢問。
白皙的臉龐微微一僵,他沒有馬上回答。
嚴長風悄悄離開到不遠處,留給他們空間。
「你為什麼要進來?」雷觀月僵硬地問。
「因為我想見你,有話要當面問你。」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明朗清靜。
奇異的,他似乎能猜到她想問什麼。
「我不了解你看事情的角度,但這次的事,我的確有罪。」他主動提起,毫無辯解之意。
她點點頭,「嗯,你收賄行賂,嚴兄告訴過我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嚴兄告訴我後,我認真的想了一下……啊,雖然說是認真想了,但我真的只想了一下下而己。」
「所以?」他要的是結論。
「我怕越揣測你的心思,會先入為主認為你有罪,所以只想了一下下,便要嚴兄帶我進來見你。」她聳聳肩,笑了笑,「我想听你自己對我說的話,來選擇該相信什麼是真的。」
雷觀月想起上元節時,他們一起散步的那個夜晚,她舉了曾參殺人的故事,要他為自己解釋。
其實,他不是不想替自己辯解,而是很多時候,辯解的對象根本不在乎,久而久之,便忘卻辯解的意義,失去辯解的。
但是她總會提醒他,給他說話的機會,也听他說。
就算日後能再遇到一個對他外貌不在乎的女人,他仍懷疑能不能再遇到一個凡事都願意傾听,給人解釋或辯解機會的女人。
雷觀月依稀記得自己斷斷續續的說了好多,她如同往常听他說,偶爾說幾句乍听之下無關緊要的話,他卻感覺每一句都是撫慰,最後他連自己完整交代經過了沒都搞不清楚,就听見她說——
「還好我沒有真的去設想你有多壞,不然我可能來都不願來,說不定還祈禱你早點病死獄中咧。」她邊說,邊吐了吐舌頭。
他以為自己不會笑,卻听見了笑聲。
「你的確不該來,讓孩子到這種地方,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他的話可不是在開玩笑。
「經驗啦經驗,做人就是講求經驗的嘛!」廉欺世的樂觀又開始發揮。
「最好不會有下次。」
「這表示你很快會出來嗎?」她問出最關心的事。
這還是他第一次從她口中听見關心。
一直以來,她就算是關心,也總會散發出一種「沒問題,有我在萬事安」的感覺,現在卻是單純的問句。
這代表她在擔心嗎?
雷觀月頓了頓,伸手模了模她的頭,保證道︰「當然,我會出去的,頂多是流放貶官,不會殺頭的。」
听他這麼說,她偷偷松了口氣,開始有了打趣的心情。
「但織染署署令已經很小很小很小了耶……」廉欺世用兩根指頭,比出微乎其微的距離,面帶抱歉地問︰「再貶下去,你會發配邊疆嗎?」
「送我過去大概中途就掛了,上面不會做這種無知的判斷,說不定把我貶為庶民。」雷觀月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當踫到她,才知道想念的滋味。
那晚之後,他每天都會去找她感覺胎動,偶爾充當軟枕,抱著她睡,如今沒能這麼做,還真不習慣。
「庶民不錯啊,跟我一樣。」廉欺世說著她會說的話。
聞言,雷觀月愉快地笑著,一手托著她的後腦拉近,在粉額落下輕柔的一吻。「是啊,就跟你一樣不錯。」
瞬間,她感覺自己融化了,融化在他獨一無二的紅銅色雙眸中。
「上邪,你知道嗎?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你眼中的我,是漂亮的紅色。」指月復在他眼睫上游走,她喃喃低語,像是說給他听,又像是說給自己听。
「像了你之外,大慨不會有哪個人喜歡自己變成紅色的。」面對她,他已經能開自己外表的玩笑而不在意。
「那麼,我就當唯一的那個吧。」廉欺世開心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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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人。」
某個夜晚,雷觀月的牢房前來了一個男人。
他對這男人沒有絲毫印象,所以沉默不準備回應,至少在搞清楚男人的來意之前。
「我是夏?實,負責調查此次事件的侍御史。」相貌堂堂,透著一股凜然正氣的男人,率先報上自己的身分。
侍御史夏?實……厲二實!
「夏大人。」雷觀月輕點了一下頭。
「听聞雷大人身子不好,牢房陰冷還請你多擔待些,畢竟我們不能差別待遇,雖然……你看起來並不缺。」夏?實掃過他身上披著的袍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