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那無可替代的氣息,像午夜幽曇,刺激著他的,給予他麻醉般的撫慰……這一切,都是媺娖沒有的。
為什麼她從不對他提起?是在等待有朝一日他的幡然醒悟嗎?
無奈,他辜負了她,直至分離,依舊沉溺在錯誤里,無法挽救……
倘若此次賭輸了,也許會恨你,但我想,終究有一天會原諒你。因為你就像我獨自穿越阡陌長河時看到的星,多年以後,當所有的痛苦怨恨消逝,我終究會記得天邊那抹明亮,在孤寂寒冷的夜里,給過我慰藉……
竹簡沉甸甸握在手中,薛瑜強抑淚水,生怕弄濕了墨跡,消褪這最後的紀念。
但他還是濡濕了衣襟,因為實在無法遏制這難耐的悲哀。所謂男兒有淚不輕撢,只是未到傷心處。
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到她!哪怕找尋一輩子,亦要得到她的原諒,世上再無人像她這般美好,亦無人再像她這般深愛著自己。
只是,他該去哪里尋她?聰明如她,斷不會再暴露自己的蹤跡……
半夜里,雨疏風驟,薛瑜忽然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
「公子,公子,」小翠稟報,「公主府來人,請你去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這個時候差人來,必是出了什麼嚴重的狀況。
「听說公主小產,才五個月胎兒就滑了,御醫已趕去了,說是血崩……」
血崩薛瑜不由得愕然。
迅速起身披衣,駕了馬車,親自趕至公主府。
一到公主府,只見院里燈火通明,奴婢御醫忙成一團,周世顯已然嚇傻,瑟瑟坐在偏廂里不敢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薛瑜沉著上前,問御醫。
「公主自從懷孕後,就抑郁不快,每日不進食,只喝藥……」御醫搖頭道,「我等實在無力回天,恐怕今夜公主她會……」
會怎樣?喪命嗎?
雖說她已不再是他最愛的人,但念及舊情,仍讓薛瑜悲從中來。
「薛公子,公主一直問起你,說你一到,就立刻進房。」御醫代為傳話,「快去見見她吧,至少最後一面……」
他難過哽咽,輕輕掀開簾子,看見朱媺娖躺在帳中,臉蒼白得像雪一般。
「瑜……」她努力睜開雙眸,露出微笑,向他伸出一只手。
他默默踱過去,握住她的柔荑,竟覺得萬般冰冷。
原來,死亡就是如此的感覺。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一定很高興吧?」朱媺娖莞爾道,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龐流下來。「我自作自受,是嗎?」
「不要胡說,你會好起來的。」他不禁感慨,到了這一步,她仍愛嘲諷。
其實她是一個可憐的女子,國破家亡的舊怨,讓她喪失了純真的快樂,變成幽恨的行尸走肉。
這一刻,對她所有的責怪,都化為烏有。本不再愛她,所以,早已不再恨她。
「瑜,我真是後悔……」終于她道出自己的真心,褪下多年的偽裝。「為什麼不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日子,為什麼要嫁給周世顯……國仇家恨,真有那麼重要嗎?父皇若知道我能存活,斷不會希望我卷進政治的是非,他常說,女子本應該平淡快樂……」
她明白了?終于明白了?然而為時已晚。
「這些日子來我都在想你,食不下咽、夜不能眠……我以為趕走了楚若水,你遲早會回心轉意,可我錯了,你是真的真的不再愛我了……」她呼吸短促,幾次彷佛要窒息一般。
薛瑜憐惜地將她扶起,輕拍她的背,助她平順呼吸。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她萬般艱難才道,「其實,那天晚上不是我……我看到楚若水從書房出來,心里非常嫉妒,你又正巧酒醉,所以我就、就……」她向他坦白,雖然為時已晚,造成諸多誤會,但總算趕上了臨終前的懺悔。
他該怎樣回答?責怪她嗎?人之將死,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
「我早就知道了。」他低語道。
「你知道了?她親口對你說的?」朱媺娖一驚,一臉難以置信。
「不,是她走後自己猜到的。」
愣怔半晌,她自嘲地澀笑,「呵,我真傻啊……」
她以為這種事情能瞞天過海、偷梁換柱,只是,肌膚之親的兩個人,本就有靈犀的感應,誰也冒充不來。
就像紙遲早包不住火……用紙包火,說不定反過來會灼傷自己。
「瑜,去找她吧……」朱媺娖道出生平第一次為人著想的話語,「雖然,我再不能當面跟她解釋,但我相信,憑她的善良豁達,定會原諒你的……」
「可惜,我找不著她。」薛瑜搖頭。
這幾個月來,他派張昌冶四處尋訪,卻音訊全無,她像從天地間消失了一般。
「你真傻啊,」朱媺娖笑道,「想想看,她本是做什麼的?」
種花?他忽然想到。
「對啊,若她獨自在外,何以維生?除了種花……你只需到有花肆的地方打听便是。」
他果然笨得可以,凡事皆能料到,惟獨這次,許是關心則亂,比不上旁觀者清。
「瑜,抱抱我……」或許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朱媺娖緊緊依偎著他,「我覺得好冷……好冷……」
他擁住她的肩,憶起從十六歲開始經歷的點滴,楚澀蔓上俊顏。
他們的結局竟是這樣,本該深愛,卻反目疏遠;本該相守,卻即將天人永隔。
「瑜,我希望你下半輩子能快樂,不要再管什麼朝政局勢,什麼大明大順,什麼滿人漢人……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她的語調漸漸低下去,像是日落一般,暮靄沉沉。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薛瑜緘默著,感到懷中本已輕飄飄的身子霎時又失去了些重量,似有什麼東西悄然飛走。
他彷佛回到了十六歲那年,看到宮殿台階上,那只粉色蝴蝶震翅而飛。她曾經帶給他的所有痛苦、快樂、怨憤與憎惡,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順治四年的這年春天,發生了一樁震驚朝野的動亂。據說,這場動亂是明朝余黨所為,他們集結民間反清人士,聯合朝中漢人官吏,自江南起兵,直殺至河北境內,險些攻克北京。
然而,滿清已坐穩天庭,關外驍勇尚存,義黨終不能敵,潰敗回南。
有人說,義黨首領並非什麼前明貴冑,只是商賈一名,姓薛,名瑜。薛瑜富可敵國,此次傾盡財力,只為孝忠前明。
有人說,他與長平公主曾有過一段舊情,公主辭世,怨恨清廷,所以有此義舉。
此刻的薛瑜站在山崗上,望著暫時寧靜的夜色,對于這些傳言,皆一笑置之。
他領軍叛亂,並非民間傳言的那般簡單,什麼愛恨情仇,不過表面淺談。
他為的是一個承諾,一個從十六歲開始就立下的誓言。做為男兒,在若干年後,遭受了諸多誤解與詬病之後,他終于以實際行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決心。
無論成功與否,至少他做過了。不為什麼大明大順,不拘漢人與滿人,所謂不平則鳴,他爭的,是天下苦困百姓的希翼。
在堅毅隱忍中潛伏,在溫和微笑中還擊,白衣翩躚的男子,非雲柔弱,而是有著無形的陽剛。
雖然起兵的結果不如萬眾期待,但他已全力以赴,無怨無悔。
「大帥——」張昌冶匆匆而來,稟報軍情,「探子來報,三十里外,發現清軍足跡,大概已追蹤而來,此處險境,無路可退,勢必會有一場惡戰。」
「該來的遲早要來,」薛瑜道,「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
河北一役失利後,他率領殘軍,南撤到此,一如當年楚霸王垓下突圍,退至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