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他的聲音粗啞殘破,像是被水刀刮磨過千百次,每說出一個字他的嗓子就感到火辣辣的撕疼,他卻堅持繼續道︰「謝謝你……救了我……」
萬雅沒說話,一臉木然地看著男人,眼前那張臉年輕又陌生,一點也不像父母那般慈祥成熟,但熟悉的標準中文卻讓她瞬間再次涌出淚水。
在異鄉度假卻遭逢天災,失去父母的此刻,熟悉的語言就像突然破天射下的一束曙光籠罩了她整顆心,帶給她難以言喻的強烈安全感。
一開始淚水只是一、兩滴,接著很快就形成了滂沱小雨,本能地自眼眶迅速傾泄心中沉重的無助與哀慟,就怕一顆幼小脆弱的心被絕望壓垮。
「別哭……」胡伯韜立刻出言安慰,但話才出口,眼角余光便瞥見四周那一道又一道在泥流海嘯中掙扎浮沉的人影,天地盡是殘酷,遍地滿是哀鴻,他試著伸出顫抖且無力的雙手,卻是鞭長莫及。
他不禁想,即使他和女孩此刻安然無恙,但又有誰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依舊身陷人間煉獄中,除了讓女孩痛哭宣泄,他又能做什麼呢?難道此刻他還要強迫她在恐懼之中故作堅強?
「哭吧!」于是他改口了,甚至反身將女孩抱進懷里,試圖用自己的胸膛替她隔絕那宛若末日般的殘酷畫面,只希望這一切別在她純真的心靈上留下永遠無法抹滅的烙痕。
「哭吧,把你心中的痛苦恐懼通通哭出來,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別怕……」這輩子他從來沒這麼憎恨自己的弱小無能,面對災難,他只能向女孩說出世間最蒼白無力的安慰。
而萬雅依舊面無表情地落著淚,她就像個被抽去靈魂的洋女圭女圭般癱靠在他懷里,只是睜著絕望而木然的雙眼,用一種淡漠至極的語氣,向他訴說心中的傷痛。
「爸爸、媽媽不見了,他們為了把我拋到屋頂,在我眼前被海嘯沖走了……」
天!
死命將淚水停在眼眶的胡伯韜終于還是忍不住落下熱淚。
世間父愛、母愛的偉大永遠令人動容,雖然明知道女孩的爸媽恐怕早已凶多吉少,他卻不得不以謊言來安慰女孩。
「別擔心,他們一定會逢凶化吉,他們一定會沒事的。」
「真的嗎?」懷里的女孩劇烈地顫抖了下。
他心痛如絞,即使憎恨自己的虛偽,可他也只能繼續這無力的安慰。「對,等海水退了,我會幫你找到他們,在那之前我也會一直保護你。」
他的命是女孩撿回來的,如果女孩的父母真的不幸罹難,那麼他一定會照顧女孩一輩子,竭盡所能給她所想要的一切。
他用自己的生命發誓!
這一刻,胡伯韜向著依舊蔚藍的天空鄭重起誓,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命運竟又開了個殘酷的玩笑——
他倆在獲救後分別被送往不同醫院,之後他因傷口嚴重感染而發燒,陷入昏迷,當他再次睜開雙眼時,他的家人已透過所有能夠拜托的管道找到他,並以最快的速度將他送回台灣,而那個他承諾會一直陪在身邊保護她的女孩早已不知所終。
她失去了父母,只剩下他能依靠,而他竟然……竟然把她獨自一人遺留在那人間煉獄之中!
他沒能守住自己的承諾,更該死的是,直到分隔兩地,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從頭到尾都忘了詢問女孩的國籍和姓名。
如今已過了九年又六個月,胡伯韜面對這份巨大的痛與錯依舊無法釋懷,即使明白大海撈針就像傻子,這些年來他仍不曾間斷地派人四處尋找,只可惜始終打探不到女孩的下落。
他甚至……
無法確定女孩是否還活著……
第1章(1)
胡氏制藥是台灣第一大制藥公司,在台中建廠五十六年來,一直與歐、美、日、中等國進行技術轉移合作,不只在人類用藥上貢獻良多,就連在動物用藥和保健食品方面也投入不少心力,迄今獲得國家核發制造許可的藥證就高達六百多件。
因為產品線廣泛,市場遍及各大醫院、診所和藥局,只是隨著癌癥死亡率逐年攀高,近幾年來,胡氏制藥在各大醫院的委托下,將心力集中投注在各種癌癥用藥上,因此身為研發部經理的胡伯韜幾乎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
每一天他總有做不完的實驗、開不完的會議、看不完的研究報告,別人放假他加班,別人出游他出差,就連每一季的例行出國,也都是為了和他國實驗室進行技術交流——
簡單來說,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而且更甚以往。
但只有親近他的人才知道,他是企圖利用龐大的工作壓力來麻痹心中那巨大的愧疚,因為他在九年多前的那場海嘯中,不小心弄丟了他的天使。
唯有找到那位天使,才能使他獲得救贖。
因此對胡伯韜而言,每個月的尋人偵查報告就是最重要的事。
比任何實驗都還重要!
只是那麼多年來,他習慣了失望大于期待,所以當電話另一端傳來好消息時,他還以為是自己听錯了。
「你說什麼?」胡伯韜用力握緊話筒,用生平最溫和也最平靜的語氣再詢問一次。
「人找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相同的答案,尋人多年的偵探幾乎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雀躍。「那個女孩叫萬雅,也是台灣人,就住在台南,今年二十八歲,父母當年在南亞海嘯中雙雙失蹤,而她本人是在父母的幫助下才逃過一劫,不過回國後卻因為右手傷口急速惡化差點截肢,所幸在親戚的照顧下奇跡好轉,無論是年紀、遭遇、傷勢、外貌都非常符合老板您所提供的條件,我相信她百分之百就是您要找的人,我已經將她所有數據和照片都寄過去了,包括當年的高中畢業照,您要先進行確認嗎?」
胡伯韜內心激動到無法開口回答,他只是用力屏著呼吸,雙手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
經過了九年六個月又十一天的一無所獲,如今好消息從天而降,讓他不禁有種掉入幻夢的感覺,可驚喜的同時,他也害怕會是空歡喜一場。
畢竟過去也發生過幾次找錯人的烏龍,若這一次又是這樣……
「胡老板?」
「……好!」他咬牙閉眼,還是決定面對。
若找錯人,只是再失望一次而已,他早已習慣失望了不是嗎?
他自嘲地笑了笑,命令自己冷靜地掛上電話。
一個深呼吸,他不疾不徐地打開電子信箱,果然看到了耿亮寄來的信件。
猶豫了三秒,他點開信件,一張在夢中浮現千百次的容顏驀然躍入眼簾,令他失態地自辦公椅上驟然起身,甚至因為用力過猛將椅子砰的一聲推倒在地,嚇到正好推門而入的助理。
「經理?」男助理迅速奔到胡伯韜身邊,上上下下打量自己的上司,就怕他哪里受了傷。「經理您沒事吧?請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沒事。」胡伯韜嗓音微顫,幾乎得費盡力氣才能吐出這一句話,只是說話的同時,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屏幕。
他終于找到她了!
他難掩激動,顫抖地伸出手,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溫柔描繪屏幕上那熟悉的容顏。
雖然只是一張畢業照,但他仍然記得當年這小小的巴掌臉即使滿布泥沙也掩不住她昳麗清純的樣貌,以及她那雙翦水秋眸,似乎有著流不完的悲傷。
記憶中傷痕累累的折翼天使與屏幕上青春飛揚的稚女敕少女驀然重迭,卻重迭不去折磨了他近十年的一顆顆淚水、一道道血痕和一聲聲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