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澄澈,靜靜托著一輪缺角的月亮,夏雪倚著欄桿,匆然听見上方傳來說話的聲音。
是魏如冬?
她愣了愣,連忙躲進陰影里,默默往上窺望,她很早以前就發現從這里可以看見丈夫房間的陽台,有幾次,她也曾見過永玄獨自佇立沉思。
「少爺是什麼時候學會抽煙的?」
她听見有人問,這聲音應該是嚴府的女管家,芳姨。
魏如冬沒有回答。
芳姨又開口。「少爺以前說過,對煙或酒上癮。那是沒有意志力的人才會做的事,所以少爺從不抽煙,喝酒時也一定有所節制。」
「人總是會變的。」
是她的錯覺嗎?魏如冬的嗓音听起來有幾分滄桑,或許是擔心自己在芳姨面前露出馬腳吧!
「說得也是。」芳姨含笑。「少爺這次回來,確實變得有精神、有活力多了。」
「喔?」
「過去你總是不讓任何人靠近你,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地活著,寧可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沒有生命的藝術品上,也不願多關心身邊的人。但自從跟夫人結婚以後,你慢慢改變了,現在失去了記憶,你整個人更好像忽然年輕了好幾歲,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現在你看人的眼神,有了焦點,也有了神采,現在的你,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活著。」
現在的他,才算是真正活著?
夏雪震撼地听著,一方面替魏如冬緊張,擔心芳姨認出他不是永玄,另一方又忍不住好奇,為何芳姨會說永玄以前不算是真正活著?
「少爺,你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嗎?」芳姨匆問。
魏如冬沉默。
「這幾天夫人不在家,我本來想你可能會來找我打听以前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一般失憶的人總會想找回自己的記憶,對吧?」
沒錯!夏雪一凜,不覺掐握掌心。
笨蛋,快問啊,這樣漠不關心會露餡的!
但魏如冬仍是一聲不吭,急壞了躲在下方偷听的夏雪。
「我想少爺會不會是覺得不好意思?少爺以前就是面顧慮很多的人,跟誰都不特別親近……」芳姨有些憂傷地感嘆。「所以我找到了少爺以前的相簿,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跟你說說好嗎?」
永玄以前的相簿?夏雪愣住。有那種東西?為何她從來不知道?為何芳姨不告訴她?
她懊惱著,心海波潮起伏,暗怨著這位老管家藏私。
「這張相片,是少爺剛滿周歲的時候照的,你瞧,這嬰兒長得很可愛吧?少爺從一出生就像玉琢出來的,漂亮得很。」芳姨贊道。
夏雪嘟嘴。她也好想看,可惡,改天一定要魏如冬幫她跟芳姨要這些相本來看。
「這是少爺跟老爺及夫人的第一張全家福,你看看自己,笑得多燦爛!還有這張,是少爺三歲生日時照的,那時候你調皮跌到池塘里,還哭得很大聲呢!這張是剛上幼稚園的時候,保母被你氣得嚷嚷著要辭職……」芳姨一一介紹照片,細數嚴永玄兒時點滴。「這是小學入學典禮,從這時候開始,你就不太笑了。」
為什麼?夏雪凝神屏氣,希望魏如冬能代自己打破砂鍋問到底,但他一直保持靜默,煙一根接一根地抽。
「少爺,有件事你可能很不願意回想起來,但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告訴你——你記得自己曾經溺水過嗎?」
夏雪聞言一震,全身肌肉繃緊,魏如冬一語不發。
「七歲那年,老爺到國外出差,夫人在家里開派對,請了好多客人,連續三天三夜的狂歡,你被關在房間里不準出來。有一天半夜,你終于忍不住溜出來,那時候夫人跟某個男人在游泳池邊……嗯,總之你躲在一邊偷看,不知怎地就跌進泳池里的深水區,你本來泳技還不錯的,那天可能太緊張了,腳踝扭到,竟然溺水;夫人一直沒發現你溺水,後來還是我經過時發現,那個男人才幫忙把你從水里撈出來。」說到這兒,芳姨黯然停頓,良久,才又沙啞地揚聲。「那天過後,你連續發燒了好幾天,醒來後有好一陣子一句話也不說,整個人像抽離魂魄了似的,毫無反應。老爺以為你腦子燒壞了,請了好多名醫來看診,他們說你是心理有問題,建議老爺跟夫人將你送去療養院。」
第6章(2)
「也就是說,把我當精神病患看待嗎?」魏如冬終于開口了,語氣卻是冷凍如冰。
「嗯,你在那邊住了將近半年,是我去帶你回來的,你記得嗎?」
「……不記得了。」
「我想也是,你應該都不記得了。」芳姨頓了頓,似是哽咽著。「你住在療養院那段期間,我每個禮拜都去看你,你總是好像不認識我,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哭著連打了你好幾個耳光,你才像整個人驚醒了,看著我掉眼淚。到現在我還記得你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你說、你說‘我想回家’,你說‘芳姨,帶我回家’……少爺!其實你也是想家的,你知道嗎?你一直希望有人去帶你回來,可是老爺跟夫人,他們都讓你失望了,讓你很失望……」
芳姨嗓音破碎,克制不住嗚咽,夏雪亦用力咬牙,淚水無聲地流逸于頰畔。
她從不知道,原來永玄有那樣的過去。被自己的父母拋棄是什麼樣的滋味?當幼小的他在水里掙扎時,母親卻只顧著跟情人恣意歡愛,又會在他心底埋下多深的恐懼?
他困在陰暗的迷宮里,期盼著誰能帶他回到光亮,回到溫暖的家,可他的父母,卻背叛了那麼年幼的他。
他會是怎麼想的?自己活在這世上,還有任何價值嗎?連他的親生父母都不關心他,又有誰會珍惜憐愛他?
他是這麼想的嗎?
夏雪悵然,雙腿虛軟地跌坐在地,想著那個孤單的男人,想著他曾在夜里被惡夢驚醒,無助地在她懷里尋求安慰,她忽然覺得好恨自己。
當時的她,應該給他多一點溫柔與安慰的,如果她能夠理解他、體貼他,他們倆或許不會走到後來那一步,她也不會在那天晚上對他嗆出那種不可原諒的話……
「別說了。」魏如冬打斷芳姨陳年往事的回憶,語聲如荒漠,干澀地裂開一道口。
「對不起,少爺,我知道這對你來說是很不愉快的記憶,但是、但是……人還是要面對過去啊!你不能逃避,一定要找回自己……」
「你認為我現在是在逃避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你一點想要尋找過去的念頭都沒有呢?我想你說不定是心理因素造成的失憶……」
「你也懷疑我心理有問題?」
「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芳姨忍住啜泣。「只是人總有脆弱的一面,很多時候我們不敢去面對自己心里真正所想的——」
「夠了!」他再度打斷她。「該知道的我現在都知道了,你可以離開了。」
「少爺……」
「你走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那好吧,少爺,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芳姨告退。
晚風,輕輕地在夜色里流動,四周無聲。
夏雪咬唇忍淚,雙手掩面。她不曉得魏如冬听見這樣的故事是何種心情,她也不在乎。
她想的,只是那個原本會哭會笑的小男孩,有一天,成長為一個對人生無感的冷酷男子,她只想探索他的心情。
她黯然出神,好片刻,正欲起身,樓上匆地傳來一陣清脆的聲響。
她不禁震懾,那是整片玻璃被擊碎的聲音。
魏如冬沖進車庫。
將近百坪的空間猶如汽車展示間,排列著數輛名牌轎跑車,兩輛休旅車,一輛越野吉普車,還有好幾台款式各異的重型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