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黯然,盧予橙看在眼里,他誤解她的難過,連忙接話,「好啊,就去承恩侯府,我也想看看那里的圍牆有多高,房子有多小?」
小到容不下一個小泵娘,高到阻隔父女親情。
丙然……牆高、門厚,侯府不是人人都能進得去。
盧予橙緊抿雙唇,握緊晴蘭小小的手心,此刻他發下誓言,要傾力求得功名,日後成為最厲害的御史大夫,與承恩侯府在皇帝面前打官司,告他們一個生而不養、無情無義。
晴蘭站在對街看著熟悉的大門,心情撲騰不已。曾經她以為這里是避風港,沒想……
莫怪呵,嬌養的女兒不用來榮耀家族,用來做什麼?人死燈滅,難道她能期待父兄為賭一口氣,放棄追求利祿功名?
算了,就這樣吧,承恩侯府再也與她無關,夏家的光芒榮耀再不需要她來承擔,就這樣一刀兩斷,很好。
拉拉盧予橙的手,他們準備離開,沒想朱紅色大門在此時緩緩打開,她看見「夏媛希」在僕婢的簇擁下走出。
她很是吃驚,她在這兒,而「夏媛希」也還活著?
只見那位夏媛希微蹙眉心噘高嘴唇,不知在同孫嬤嬤抱怨什麼,只見孫嬤嬤苦口婆心勸著。許是勸人的話不中听,夏媛希斥喝一聲,孫嬤嬤立刻住嘴、退後兩步,不敢再多話。
孫嬤嬤是她的女乃娘,之後作為陪房隨她嫁入二皇子府,嬤嬤忠心耿耿,為阻止她被灌下鴆酒,被周勤提劍刺死……
抬高下巴、剜了孫嬤嬤兩眼的夏媛希上了車,不久,承恩侯世子夫人也領著幾個僕婢走出大門。
那是她的娘,她嫻雅端莊,無比高貴的娘親啊。
今天是夏家姑女乃女乃的祭日,每年這天母親都會領著她到廣緣寺為姑姑做法事,貪玩愛吃的她總纏著母親,讓她在外頭吃飽喝足玩夠才回家。
平日母親待她極其嚴格,唯獨這天願意讓她放縱,起初她不懂為什麼,而且每年這天母親看她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帶著淡淡的哀憐,直到生命最終,她才明白生為夏家女子的悲哀。
她和姑姑一樣,都是家族的犧牲品……
「娘,那是我的親妹妹啊,我不要她用性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夏晨希握緊拳頭,目光猙獰,青筋在額頭浮現。
「不然呢?媛希犧牲還不夠,你要拿全家人的性命去和新帝抗爭?」
「我就是不服!妹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天下人都曉得,周勤是只披著人皮的野獸……」
案親一拍桌子,怒指夏晨希,「身為女子本該遵守三從四德,是媛希量小容不下楊嬛,不然她也能高坐後位,一世尊貴。」
「是周勤親口答應妹妹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倘若做不到,他大可以到妹妹面前去爭、去堅持,而不是卑劣地利用妹妹為他謀得帝位之後再下毒手,這種人不配當帝君!」
「啪!」父親一巴掌狠打過去,倏地,夏晨希臉頰腫起。
「這些話不準再說,媛希的犧牲換得夏家男兒官升兩級,換得夏家的從龍之功,封爵封王,這是她身為夏家女兒的光榮。」
「像姑姑那樣嗎?用性命換取夏家榮光?」
「媛希和你姑姑都是正確的,她們是夏家的驕傲。」父親撂下話轉身離去。
夏晨希猶自不服,還想追上前,母親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道︰「別鬧,媛希能夠死在最好的時機,為家族謀利,是她的幸運。」
死後魂回家中目睹的這一幕,教她恍然大誤,原來她和姑姑的死是家族榮耀,更是責任與幸運,她們天生該死,並且要死在最好的時機點才不忝夏家女兒身分。
諷刺吧,即便是親人的疼愛,也承載著令人心寒的目的。
清冷目光掃過侯府匾額,她感激上蒼的安排,沒讓自己重生在夏媛希身上。
在晴蘭轉身的同時,世子夫人看見她了,片刻怔愣過後,她面帶厭惡地別過頭去。
她認出夏晴蘭了——那張和王氏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
她竟然找到這里?她想圖謀什麼?世子夫人憎恨地輕哼一聲,心道︰有她在的一天,夏晴蘭就別想踏進侯府大門。
「去吃餛飩吧,周記餛飩可有名了。」盧予橙道。
周記啊……前世她把周記的廚子余大同挖到旗下,用高薪養著,啥事都不讓做,光讓他研發新食單。她慧眼識英雄,余大同靈敏的舌頭弄出許多旁人沒有的新食單,讓她的「百味樓」人滿為患。
「好啊,去周記。」
微微笑著,她同盧予橙走在大街上,與來來往往的人們擦肩而過。
前世她總坐在馬車里,只听得街頭嘈雜,卻感受不到這份鮮活,而今接近人群,方知感受截然不同。
「快來、快來!新店開張,好事成雙,大米一斤只賣十二文,綠豆紅豆黃豆小米……全比別家鋪子便宜……」
伙計敲起銅鑼,扯高嗓子放聲大喊,路人從旁邊走過,耳膜都快給震破了。
這麼便宜?盧予橙道︰「要是爹在,肯定得買個幾十斗、幾百斗回家。」
「買那麼多米做什麼,又吃不完。」晴蘭道。
「便宜啊,大米一斤至少便宜六文,過去兩斤米價可換得三斤米,若是釀成酒,必定能賺回不少。」
釀酒?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她抓住盧予橙的衣袖急問︰「今年是元禧幾年?」
「元禧十七年啊。」他莫名地看著一臉緊張的晴蘭。
「元禧十七年……」
她想起來了,外祖母曾以這一年作為範例,教導她削價競爭一事。
抬頭看著匾額上「張記糧鋪」四個字,沒錯……是這里。張記糧鋪的背後是禮親王府,禮親王府的糧鋪開滿附近州縣,京城近郊的莊子十有六、七都在禮親王府名下,張家曾被戲稱是皇親糧倉,直到元禧十七年元氣大傷。
元禧十六年,大周上下風調雨順,各處糧倉囤滿米糧,眼看元禧十七又是個豐收年,去年的稻谷豆麥積存不少,若是再收上新米,肯定沒處收,于是以低于市場三成的價格將舊米清倉。
許多莊頭也嗅到豐收味道,層層往上報,于是糧鋪紛紛低價賣糧,酒商趁此際大量收購、制成新酒。
然而在新米收成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讓即將收割的稻田顆粒無收,預期心態加上嚴重缺糧,最後一斤米喊價百文,許多百姓都吃不起了。
有人建議開糧倉賑災,不料官員貪污,早在糧價開始飆升時,已盜賣近八成官倉糧米。
龍顏為之大怒,午門前天天有官員被砍頭,可是砍再多的頭,也改變不了缺糧事實。
最後有農糧司官員建議,種植可在短期內收成的地薯,才勉強挨過這兩季。
晴蘭下意識握緊拳頭,要是口袋里有錢就好了,距離八月只剩幾個月時間,倘若手邊有錢,絕對可大賺一筆。
她拉起盧予橙飛快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不長的街道上就有五間糧鋪,當中有三家正和張記糧鋪打擂台,一家家都在削價競爭。
她走著走著,最後停在尚未掛出降價牌子的「日宣糧鋪」前,猶豫片刻後她鼓起勇氣往里頭走。
盧予橙見狀,忙跟上前,他看著紅紙上的標價,在晴蘭耳邊輕聲道︰「你要買糧嗎?這家貴多了。」
她搖搖頭,對迎上前的伙計說︰「小二哥,請問掌櫃在嗎?」
「小泵娘認識咱們家掌櫃?」
「不認識,但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說,可否請他出來一見?」
伙計多看了她兩眼,猶豫著要不要听信她的話。
許是晴蘭模樣長得太好,許是因為她眼底無法形容的自信篤定說服了他,伙計轉身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