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然,他想要輕輕放下……
可他怕在四女一子心底留下疙瘩,怎就不擔心在庶長子心底留疤?
「你的意思是打算輕放?」
「項氏已死,再追究也沒意義,總要顧慮活著的。」
「那麼如今家中沒大沒小,妻妾不分的情況,你打算怎麼辦?」
陸泓志滿面愧疚,連忙作揖,「母親明鑒,項姨娘與兒子十余年感情,那日返家見她離世,兒子心中自是悔恨難當,下人膽敢如此猖狂,就是沒有嚴厲的規矩約束所致,謝氏管家不嚴謹,想來根源就出在這上頭,我已下定決心,必得整肅門風,只不過謝氏現下已懷上孩子,身子得將養著,難免有顧慮不到的地方。」
話里兜兜轉轉,意思已然清楚,他打算把過錯全推到下人身上,再讓謝氏擔個管家不嚴的名頭,至于曹姨娘那里,竟一丁點也舍不得教她沾上。
包甚的是,他依舊打算把大半的管家權力交到曹姨娘手中,偏頗至此,這陸家家風怕是……陸老夫人搖頭,眼底滿是失望。
陸筠的身子無法指望,謝氏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還難說,下一代只能指望庶長子,可泓兒這態度,怕真要鬧得父子離心了。
冷笑兩聲,她端起茶碗輕輕吹著,喝過水後,軟聲道︰「我深知你宅心仁厚,只不過愛之適足以害之,你的寵愛讓曹氏越發不知進退,殊不知許多世家大族都是從內里爛起的,需知禍起蕭牆,咱們陸家想要子孫綿延,就得從嚴治家。」
陸泓志平庸無才,本性卻不壞,就是耳根子軟,有曹氏天天吹枕頭風,他的心不偏都難,可端正家風非小事,她不能不計較。
眼看話已至此,陸老夫人仍不肯讓步,陸泓志不得不低頭。
「都是兒子的錯,過去兒子太過糊涂,我立刻去找謝氏把話說開,將曹氏手里的中饋接收過來。」
這是他的底線了,陸老夫人也明白,無法再逼他更進一步。
「謝氏不是個寬厚人,項氏、曹氏日子過得不易,你重感情,深怕子女們遭受委屈,這才處處維護,我如何不知你用心良苦,因此這些年裝聾作啞,事事不管,卻沒想到竟害了人命,釀下大禍。」
「都是兒子無德,母親字字句句說到兒子心坎,日後必不再犯下此錯。」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黃侍郎娘親那里,我這張老臉還能說上幾句,這些天我就遞拜帖,走上一趟。」
目光一閃,陸泓志更加確定,這事恐怕真是黃侍郎那里遞話,否則素來不管事的母親怎會找來自己?
也好,話敞開說了,母親願意為自己出頭,差事肯定能夠穩妥。
想到這里,他揚起笑,朝陸老夫人身前一跪,道︰「兒子已經許多年沒和母親說體己話,今日一番話,心底好生敞亮,多謝母親,往後府里還望母親操持。」
「罷了,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若非此次動靜鬧得太大,也不想多這個事。」
聞言,陸泓志笑得越發燦爛,只見陸老夫人似乎有些累,靠在軟榻靠背上,眼楮微闔,見狀,他也不勉強,忙退了下去。
直到看不見影兒,林嬤嬤方才靠向前,低聲道︰「老夫人,大少爺在耳房等了許久,要見見他,還是打發回去?」
陸老夫人睜眼,眼底有幾分訝然,這孩子從沒主動來過敬壽堂。
「是,他抱三少爺等著呢。」
眉心微攏,陸老夫人若有所思道︰「讓他們進來吧!」
陸泓志的庶長子抱著剛出生幾日的嬰孩大步跨進敬壽堂,他嚴肅得不像個八歲孩子。
看著一身孝服、跪得筆直的大少爺,林嬤嬤忍不住輕喟。
大少爺早慧,自小就表現得不同一般,他自項姨娘身上傳得好樣貌,膚白、眉濃、精致五官以及一雙漂亮得令人贊嘆的眼楮。
老夫人曾暗示過夫人,既然無出,就該把大少爺帶在身邊好生教養,日後孩子有前程,必會知恩反哺,可惜夫人听不進去。
項姨娘是妾室,人死後不過一口薄弊,草草下葬了事,哪有辦喪事的道理,但這孩子偏要獨排眾議、為親母戴孝,不知該說他不懂事,還是純孝。
林嬤嬤上前接過三少爺,不足月的小嬰兒眉清目朗,雖瘦小卻也看得出來又是一個像極項姨娘的俊秀孩子。
小嬰兒沒睡著,卻乖覺地不哭不鬧,彷佛知道自己處境艱難似的。
屋里安靜得針落可聞,陸大少爺抬眼對上坐在軟榻的陸老夫人,她身旁一個紫檀案幾,上頭放著幾卷經書,濃濃的檀香味在空氣中環繞。
所有人都說老夫人是不中用的,在這個家里純屬擺設,兒子不尊、媳婦不敬,可他卻心知肚明,這府里真正有本事、能撐得起家的是老夫人。
她善于忖度局勢、腦子清晰,心知兒子非親生,少了層血緣關系,年老後便裝聾作啞、不干涉府務,只求一個順遂安居。
收攏掌心,陸大少爺一揖到底,連磕三個頭後道︰「孫兒求祖母看在孫兒死去的親娘分上,把弟弟帶在身邊教養。」開門見山,一句廢話都不多說。
他目光凝重,自親娘去世後,此事已在他心底琢磨數日,他比誰都清楚,從今往後,他們兄弟唯有傍上老夫人這棵樹才得以平安。
「這事該由你父親嫡母作主,怎求到我這里來?」陸老夫人看著他道。
一旁抱著三少爺的林嬤嬤則是有些訝異,對于後宅陰私,通常男子理解不多,更遑論大少爺年紀尚稚,沒想到竟能想得如此透澈?
確實,夫人性格強勢,若她懷的是女孩,或許能說服她將三少爺當親兒教養,如若不是呢?
至于曹姨娘,就算老爺打定主意把項姨娘的事按下去,可做過什麼大家都心知肚明,若把孩子交到她手中,日復一日看著相似的臉孔,她會有多少想法?
老夫人身邊無子無孫,雖過得清苦,但她可是正陽侯的嫡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行事作為更無讓人詬病之處,她面上雖冷,心地卻正直良善,把孩子交給老夫人,只有千百個好。
「由他們作主,弟弟能平安長大?」他說得尖酸刻薄卻真實無比。
陸老夫人平靜地看著長孫,輕道︰「你心中有恨。」
當然!他恨父親、恨嫡母、恨曹氏,他恨上整個陸家,恨不得滅掉這塊地方。
他沒回答,嘴角邊的凜冽卻給了答案。
「為何而恨?」
「嫡母與曹姨娘聯手殺害我生母,我不該恨?父親昏聵、寵妾亂矩,釀出家禍,我不該恨?五進的大宅子,卻無我與弟弟容身之地,我不該恨?」
一句句的恨,咄咄逼人,他知道說白說透很蠢,但父親的態度已然清楚,生母是白死了,不會有人為她申冤,倘若連恨都不敢表現,那麼,他枉為人子!
「你也恨我,對吧?恨我袖手旁觀,在緊要的時候,沒拉你母親一把。」
「奴才欺上瞞下,林嬤嬤知道此事時已近午時,是祖母命人去找的大夫,若無祖母此舉,連弟弟都保不住。」是非黑白,他尚且看得清楚。
原來是把前因後果都給弄明白了,才求到這里?
八歲的孩子,何等心機、何等城府,這些天竟無透出半點蛛絲馬跡,想來謝氏、曹氏看輕了這孩子,否則這孩子哪得風平浪靜。
「我沒多少年好活了,我只想閉上眼楮、關起耳朵,在陸府偏安一隅,倘若插手此事……」勢必與謝氏、曹姨娘對壘。
「祖母的晚年有我。」
這話說的……陸老夫人睜開老邁雙眼,直直盯著長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