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工的第二天,武衛明便將沂園西北一帶自竹林至閑雲閣劃為禁地,不準擅入。他身懷異能,平常驅邪捉鬼多了,行事頗有神秘之處,連帶身邊的侍衛僕從也見怪不見,規規矩矩奉行不悖。
這幾日來,他不是沒時間機會再去見周婉倩,只是那天所听到的故事實在是太過匪夷所思,讓他不得不好好思忖。
那人是大燕皇朝驃騎將軍,頗受君恩,然而生不逢時,在哀帝末年的叛亂中,他堅守皇宮,于混戰中不知所終……周婉倩如是說。
書桌上放著一本《燕朝史錄》,這是武衛明叫隨從找來的,此時已翻到《帝王本紀‧哀帝》那一頁,上方寥寥數行字,他卻看了無數遍,已經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哀帝天順十三年,乙酉戍月十一日夜……寧雅公主……飲劍自絕,盡節殉國。
寧雅公主,周氏婉倩,昔日的天之驕女,今時的一縷孤魂。
他自幼便通陰陽識人鬼,不料此次竟走了眼,本以為她只是尋常鬼魅怨心未息游蕩世間,原來卻竟有這般來頭。以時間推算,她已是四百余年前的古人。
不過這實在也怪不得他,周婉倩的法力弱得如死去三、四年的新鬼,她這四百年不知是怎麼過的……
武衛明苦笑一聲,游蕩陽間的冤魂怨鬼或多或少總有些纏綿難解的恩怨情仇,而他本是專門誅滅鬼物的,然而面對周婉倩,他非但沒有出手消滅她,反而答應了要幫她了卻心願——這大概就叫做「鬼使」神差了吧?
如果她不是鬼,那麼也許……
沒有也許,如果周婉倩不是鬼,四百年前她便與那個叫鐘浩的男人成就鴛盟,而他今日也絕不會踫見這個女人,也絕對不會听到那樣一段無比纏綿、無比悲傷的故事,更絕對不會令自己的心掀起波瀾。
自從那天見到周婉倩,听過她的故事,那張如花容顏便時時在眼前浮現。對武衛明而言這是從所未有的情況,他承認自己心動了,但同時也不願承認地認為,這大概是一時的迷惑,畢竟她只是一縷虛無縹緲的芳魂而已。
然而,這一縷芳魂,卻出乎意料地有著非同一般的執著——
「請你幫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那日對他這麼說,聲音輕細,臉上卻是無比認真的神情。
泵且不論得上天入地找到某個人或者某只鬼的可能性有多麼微小,就算找到了這個男人又能怎麼樣呢?
所以那天他直言,「找到又如何?」
她不假思索回答,「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失約。」
他無語。她違背幽冥法則,不肯投胎轉世,在兩界游離四百余年,只為了問這個問題?!
他為什麼會失約?問一個男人為什麼會失約,實在是……很蠢!
男人本就有千百個理由對女人失約,況且生死之間,性命交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去堅守對任何人的約定,這女鬼卻為了這種事而找尋四百年,想必若無結果,她還會再找四百年,真是愚不可及啊!
再說,生死輪回、人世變遷,就算真能找到那個男人,只怕他也早記不得舊事。
不可諱言,周婉倩這種超越常理之外的愚蠢卻令他的心情起伏難平。真有一種感情,可以深厚到令人拋卻生死、不計歲月嗎?可以令人堅持如斯,即使做鬼也不改心志嗎?周婉倩對鐘浩就是這樣的執著嗎?
一念及此,武衛明心口忽然微微刺痛,對那名僅聞其名的男子,涌起一陣隱約的、復雜萬分的妒意。
鐘浩,他到底是什麼樣的男人,憑什麼擁有這樣的感情?!
敲門聲響起,武衛明應了聲,一名侍衛踏入。
「主子,沂園的房舍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也安排了十幾個下人去伺候。」侍衛前來回話,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不過,那邊仍是荒涼得很,主子真要搬過去嗎?」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沒人最好!城里整日吵吵嚷嚷不得清淨,我正要找個地方靜修幾日。你去跟崔總管說,跟去的下人再少些,夠做事就行了。」
侍衛答應著退下去,主子一向令行禁止,他只要招辦就好,多說多錯。
闔上書冊,武衛明站起身來,嘆息一聲。
鐘浩……他該上哪找這個人?
第3章(1)
距離閑雲閣最近的頤善堂被武衛明選為寢居,搬進去的隔日清晨,他就起了個大早,揮退侍衛,獨自往後園去。
穿過竹林,剛剛停下腳步,頓覺眼前一亮。
面前是一人工開鑿出的清泉,水邊聘婷儷影,正是周婉倩。她背對著他,臨水照鏡,縴手執梳,一頭如瀑的烏發垂落身側,襯著周遭的清泉、綠竹,如詩如畫,仿佛不是人間。
武衛明靜靜站了片刻,縱容自己欣賞眼前這美人梳發的風光,直到她挽好雲髻,才輕輕咳了一聲。
听到聲響,周婉倩一驚倏然回頭,看見是武衛明,松了口氣,起身向他行禮,「公子。」
「我隨便走走,沒有打擾你吧?」武衛明抬頭看看天色,曙光剛剛渲染天邊,就算是散步,他也實在來得太早了。
周婉倩搖頭,「公子客氣了。」說實在話,長久以來好不容易有了一線希望,她自然如獲救命稻草,可武衛明一連十數日不見蹤影,一向杳無人跡的沂園又涌進一大堆人敲敲打打,若非四年內的磨練,練就了她無比的耐性,只怕早就急瘋了。
他微笑著走近,「我從今日起也要在沂園住上一陣子,先來向你這原主打聲招呼。」
她一怔,「這園子……是你的嗎?」已經荒廢了這麼多年,他怎麼會突然成為主人了呢?
「本來不是,不過蒙天恩所賜,以後就是了。」
她突然反應過來,「你……公子原來竟是位高官顯爵!」能夠得到當今皇帝賞賜這一片園林,自然不會是尋常人物。只是她自與武衛明相識,便一心都是尋找鐘浩的事,竟未曾注意過他的身分,真正是個糊涂鬼了。
武衛明微微一笑,人間的權勢對一個鬼來說有何意義,不過既然她問起,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是武將,官拜羽林。」
羽林?羽林將軍!周婉倩吃了一大驚。
雖說朝代輪替,可官制卻無大變,與羽林將軍統帥的並非一般的兵士,而是皇帝的近衛親軍,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能夠坐上這職位的人必定是皇帝非常人心的心月復,權勢極大。當年鐘浩也不過是驃騎將軍而已,與之相比,那是遠遠不及了。
只不過眼前的武衛明,實在太年輕、太隨便、太……不夠穩重。
她忍不住一臉難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他容貌俊秀,眉目飛揚,即使再這幽靜園林中,也別有一種烈焰般的灼人氣度,好看得過分,與她心目中的羽林將軍形象差得太遠。
周婉倩這樣注視他,武衛明當然明白她在想什麼,不覺惱怒,只覺好笑,「你不相信?要不要本將軍拿金印來給你查驗?」
周婉倩的臉立刻漲紅了,「不,不用了!是……是我太失禮,我只是沒有想到您會是將軍大人……」
「別叫我大人,不然我還得叫你殿下不成?」他搖搖頭,隨便找了塊泉邊的白石坐了下來,調整好最舒服、最適合聊天的姿勢,「我不像將軍是嗎?那麼你覺得將軍應該是什麼樣子?」
她怔了怔,下意識地道︰「鐘浩……」這兩個字剛一出口,她便覺得不妥,立即閉上嘴,臉頰一片紅熱。
武衛明心里則「咯 」一聲。鐘浩?燕朝的驃騎將軍,她心目中的武將,大概就是以她的情郎為標準的吧?既然她覺得自己不像,想必鐘浩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