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起城無法忍受這個。
他不能不逃,不然他就會殺人。
但他逃了,身後追逐而來的,卻不是春亦尋動情的申吟,而是她慘烈驚恐的尖叫。
從她口中呼喊出來自己的名字,竟然是有生以來的頭一次,讓他傾听著,幾乎魂飛魄散。
將那個羞辱了春亦尋的男人粗暴的拖開,並松手,葉起城心里惡毒的希望他撞破腦袋就這麼死了,當察覺羅永晉只是因為磕到床沿而撞斷兩顆牙時,他心里無比的失望。
他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里緊抓他不放的春亦尋身上,耳朵里只听見她的哭泣,呼吸里只嗅見她的香氣,眼里只看見她滿是淚痕的臉,他的身體仔細的感受她的顫抖。
劇烈的顫抖。
「……不要怕。」很久很久,他按在春亦尋背心的手,才輕重不一的開始拍撫。
他的手也在顫抖。
失去往常的鎮定,渾身繃緊而手足無措的葉起城,只能單調的重復著安撫的動作,以及斷斷續續的安慰低語。
「不要怕。」
「我在這里。」
「小春花,不要怕。」
「葉子,葉子在這里。」
「……春亦尋,別怕,我在這里,不會走開。」
她的淚水,濕透他衣襟。
葉起城甚至沒有辦法顧及在一旁呆立著,茫然而困惑的九九,他只能再小心不過的捧著春亦尋,仿佛無止境的安撫她。
這個夜晚過得極為漫長。
第5章(1)
在這晚之後,春亦尋發起高燒。
她病得昏昏沉沉,睜著眼楮的時候,也像是仍在迷糊里,閉上眼楮的時候,卻像是在惡夢里迷了路,哭得嗚嗚咽咽的。
葉起城心疼得不得了。
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她,除了必要的梳洗之外,他只有在挨罰的時候稍微離開過,之後急急回來了。
但一旁伺候的九九,仍然會面帶憂色的皺起眉,輕聲告訴他,「春亦尋姑娘方才又燒起來了。」
他在她身邊的時候,病得迷糊的春亦尋的熱度是穩定的,也不怎麼會哭泣掉淚,但一旦他離去,即使只是片刻時間,那熱度都能急速的飆高。
即使他迅速的回來她身邊守著,那熱度也像是不肯原諒他的離去一樣,得拖延過小半個時辰,才慢慢吞吞的降下來。
葉起城很不忍心。
他少吃少喝,將離開她的次數降到最低,又咬著牙,忍著若無其事的,以一架屏風隔開,這邊是他在擦身,那邊是九九為春亦尋洗漱。
梳洗方面有了解決辦法,但每日一次的挨罰時間,卻是葉起城沒有辦法拖延或避免的。
那一日出事之後,葉起城在春亦哭得月兌力,終于勉強睡過去之後,他將春亦尋交給九和,自己則前往閣主那兒,先是說明出了什麼事,跟著自請責罰。
他很清楚,自己絕對失職。
當閣主听見他扔著應該要保護的姑娘不顧,居然自己離去,以致事件發生的時候,他來不及阻止或挽救,讓應該要被保護的金釵姑娘遭受危險——閣主的眉梢輕輕的跳了一下。
她看著底下請罰的葉起城臉色蒼白。
「葉暗衛。」
「在。」
「作為一個暗衛,居然讓一時情緒佔了上風,乃至擅離職守,險些造成憾事——這是極為嚴重的疏失。你可明白?」
「屬下知錯。」
半晌——
「……領罰吧。」
「是。」
「杖責。」閣主指尖在杯緣慢慢的撫過一圈,又淡聲道︰「一百三十下。」
葉起城眉頭微皺。
這責罰比他想象中的輕——
他原以為,閣主會罰他不許再擔任春亦尋的暗衛。他甚至想好了,即使要付出終身不得離開三千閣的代價,他也要請求閣主不要將她調離春亦尋身邊。
但這責罰,又比他所以為的重上許多——
杖責,說起來輕飄飄的兩個字,但按著犯事的輕重,接獲命令的行刑人,完全可以拿捏著力道,在十五個板子內活活打死一個暗衛,也可以讓偷溜出閣找酒喝的金釵姑娘硬生生忍過三十個板子,所造成的效果也只是聲音響亮嚇人,而金釵姑娘還能活蹦亂跳的繼續接客。
由于他的失職,三千閣內重要的商品,貴為金釵的春亦尋差一點就遭人暴力凌辱,乃至損及面容。
若閣主示意行刑人將他一杖一杖的生生打死,也在理所當然之內,完全不用懷疑。
臉上血色從蒼白腿至慘白的葉起城咬緊牙根,他被壓上長椅,身後一名直屬閣主的暗衛無聲靠近,手里握著一根板厚質硬的杖子,另一名暗衛拿來一條折疊成長形的巾子,塞到他嘴里。
葉起城張口咬住巾子。
這是為了避免他咬斷舌頭,以及將慘叫聲悶住。
苞著是輕輕抬起,重重落下的三十個板子。
即使隔著嘴里的厚巾子,葉起城都覺得自己快要把牙根咬斷。他在第十個板子時汗濕一身,在第二十個板子時血已經順著腿滑下地面聚成了一小池,在第三十下時,他的已經麻痹得沒有感覺了。
他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原來死亡臨得如此之近的念頭。
然後門外傳來敲擊的聲音,緊跟著是有人幾步走進門里。
葉起城模糊的听見,那人低聲向閣主稟告了什麼,「……春姑娘……高燒不退……九九……急喚……葉隊長……」
板子停在三十,沒有再打下去。
之後閣主冷淡的發下話來。
「剩下的,一天十下,分次來領吧。」
葉起城掙扎著起身回話,「謝閣主。」
于是,接下來的十天,他抱著被子趴在床邊,春亦尋躺在床內,一個燒得迷迷糊糊,一個被打得翻不了身。
唯一能夠行動自如的九九,好氣又好笑,前前後後的忙碌伺候。
***
有一日深夜。
九九卷著一條毯子睡在離床不遠的躺椅上。
葉起城因為杖責的傷處無法愈合,又沒有確實的休養與進食,以至于微微的發起低燒來,他趴在床邊,睡得很沉。
窗外有微雨,月光斑駁的照入室內。
春亦尋掙扎著想要張開眼楮。
因為高燒反復,持續不退,又總是掉眼淚的關系,即使九九不厭其煩的為她擦臉,葉起城也小心翼翼的用熱毛巾給她敷眼楮,但在兩人都睡下的此刻,春亦尋還是面臨了眼屎黏住眼睫的慘狀。
全身筋骨酸疼,連抬起手來揉揉眼楮的動作,都痛得她哀叫。
睡著的葉起城像是在夢里听見她的申吟,與她交握的一手不自覺的緊了緊,想要安撫她。
春亦尋辛苦的用單手揉開眼楮,因為高燒,以及初醒的關系,她的視線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得想讓她再一次閉起眼楮。
但她沒有閉上眼。
眼前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一個男子與她並躺著,被子讓他墊在身底下。春亦尋想,這個人,這樣睡,也不蓋件毯子……不會怕著涼嗎?
若她平常也這樣睡,別說九九要跳腳了,連那個老是潑她涼水的芭蕉葉子都會出口「提醒」她要蓋被。
她又嗅到一種奇異的甜膩味道,帶著鐵銹般的氣味,有一點似曾相識……春亦尋想了很久,這才回憶起來,她偶爾會在夏語歡身上聞到這種味道,那是生血的腥甜。
這個男人的面貌,很陌生。但春亦尋慢騰騰的想著,這個陌生男人躺在她床邊,她卻奇怪的不感到害怕……為什麼呢?
她想,這個男人,又好像有一點熟悉。
于是她細細的觀察了一陣子。
眉毛的濃淡顏色,線條是銳利的斜飛,像是刀削的一樣,眼楮的弧度也像是冷咧咧的,如果下一刻這男人就睜開眼楮,生生的用視線剜下她面皮,春亦尋也不會覺得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