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手拿起一塊碎石,小蓮默默念咒,掌心磷光四射,石塊亦不斷變化,伸長加粗,最終化為一支金杵。用起來最得手的武器,她用來殺這最愛最恨的男人。
究竟是最愛還是最恨?
這實在很難分清。她只知愛之欲其生,其實還有下半句的︰恨之欲其死。這兩句總是連在一起,那時她只願相信前半句,總以為後半句太遙遠,遙不可及。如今他們都在她心里安家落戶,糾糾纏纏——原來不過一線之隔,實在忒難分清。
她也不想分清了!
這個脆弱的人類,一杵擊中肩胛,根本不用費力,他已頹萎倒地。第二杵也接上,他竟未躲閃,靜靜看著巨大的金杵砸在肩頭。咬牙強忍,終于沒堅持住,一口血箭噴出,濺滿胸口,還有不要命的,爭先恐後落在那金杵上。
他竟然半點不曾躲避?
小蓮呆愣于原地,金杵還搭在他肩上。他撫著胸口,仰臉猛吸幾了口氣。每呼吸一下,喉嚨里便輕輕嗚咽,像在申吟,低緩沙啞,幾不可聞。
「小蓮……」
他平穩了呼吸,畢竟受了傷,底氣托不住,聲音有些顫抖︰「小蓮……我……不奢望你能馬上原諒我……以前的事……再解釋也無用,可是、可是……我從未想傷害你。小蓮……你也許不想記起那些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訴你,小蓮……我的小蓮……我、我愛你啊……」
天色漸漸暗了,風從洞口灌進來,吹到他們臉上。
小蓮立在夜風里,一看到他滿身狼狽,深情無悔的樣子,眼淚便自發悄悄鑽出來。不要心軟不要心軟不要心軟!她暗暗罵著自己,手僵在杵上,杵僵在他頸間,抖了又抖。
他罩在洞窟的黑影里,面目一片模糊。只留下一雙眼楮,溫柔而疲憊地望著她。
他也在賭。用自己的命,賭她回眸轉心的嫣然笑靨。賭場也要靠信用的,這個失了信的莊家,他的賭局還有人肯眷顧嗎?
黑暗中金光一閃,金杵不見了,地上剩下一顆沾血的石子。
小蓮咬緊牙關,深深看了他一眼,再無眷顧。她迎著夜風,返身踏雲而去。一句話也未曾留下,干脆得如同二十年前猛烈猝然的死。
她連輸的機會也不肯給,讓他空守著一個無人肯要的賭局,撕心裂肺。
再難挽回了嗎?
那個幻想中的美麗結局,終究……只是個夢?
小蓮啊……
彬在窟口,目送那個血紅的影子消失于雲際天幕,她連一個回眸也吝于施舍。那樣的決絕……小蓮啊……你可還愛我?你可有一絲不忍?
「小蓮——」崇山間回蕩起淒厲的哭喊。
再無人回應他,只有久久不去的回音,如附身怨鬼,無主孤魂,徘徊游蕩于世間。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就像一場夢……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小蓮啊……若不原諒我……為何還留我一命,留在這里苟延殘喘?
真的……再難挽回了嗎?
大勢已去……
大勢已去……
不如就留在這里吧!風沙雨雪……至少還有他們美好的過去陪著他……待百年之後,風化成一具干尸……成了這佛窟的一部分。若有後人來……若他們曾看見一個紫眸的紅衫裙姑娘……就請告訴他、告訴他……因為,那是她回來了,他的小蓮回來了……她開開心心地活在這世上……終于肯回來見他了……
第7章(2)
亙古不變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陽,獨自玩得開心。
偶爾有過路的商隊,鑿窟的僧眾,倒也能熱鬧一時。
莫高窟又迎來一批過路的商隊,他們是從遙遠的大秦來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頭一次見到山崖絕壁上開鑿的宗教窟洞,紛紛爬上去觀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著一個人。
他們很吃驚,急忙上去察看。一個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蒼白,不知在這里躺了多久,全身嚴重月兌水,幾乎與僵尸無異。用手探探,還有一息尚存。
隨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強烈起來。
他們七手八腳將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內,已經入夜。邊陲野地,入了夜卻比長安城熱鬧百倍。因為沒有宵禁,酒樓客棧燈火通明,妓館門前更是熱鬧,五彩薄紗的女子倚在朱紅門扉前,勾魂攝魄地媚笑。有黑發的漢族美女,也有金發的胡姬,還有裊裊婷婷坐在樓台窗畔往下瞧的,隔著半卷珠簾,臉容曖昧。
那是上檔次的絕色名花,什麼三紅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樣百出。大半是胡漢混血,爹娘不詳,也有妓館自產的,黑發碧眼,出奇的漂亮。
這些遠道而來的商人,久未經,又一下子見了這麼多異族風情的溫婉麗人,簡直連路也不想走了。隨便找了間客棧落腳,安置好行李貨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館,只留了個青澀少年照料一切。
行蘊昏沉沉地醒來,直覺頭昏腦漲,四肢無力。
燭光微弱跳動,勾勒出一個金發少年的側臉。他正坐在桌前吃飯,察覺到床上的動靜,一見他醒了,剛忙跑過來笑著打招呼。
他的話行蘊听不懂,只能回個苦苦的笑臉。
本欲起身,卻被按回床上。少年轉身跑出去,不一會兒工夫,便端回一碗熱湯。
湯是烏骨雞熬的,黏稠的米黃色湯汁,浮了幾片烏黑的雞肉。香味兒飄散滿室,他卻無半點食欲。勸了又勸,他只是搖頭嘆氣。少年急了,按著他把雞湯一股腦兒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邊猛咳起來。
「……」
少年嘰里呱啦地說著陌生的語言,行蘊抬起臉,見他有些愧疚,只好擺手微笑,「沒事!我沒事。」
「……」
「我——沒——事。」
少年撓撓頭,拿布巾給他擦了把臉,又回去吃自己的飯。
燭花 啪作響,夾雜著咀嚼食物的聲音。外面非常熱鬧,酒令劃拳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蘊躺回去,盯著房梁發呆。房梁被蟲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鳴沙山的窟洞。這里他認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棧,他來時曾住餅的。
他還未全清醒,木然地望著那一片蟲洞,大腦一片空白。
這些蟲洞會不會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蟲子們也有他這般的愛怨糾葛嗎?
不自覺地,他開始數那些蟲洞︰「一、二、三、四、五……」
數著數著,竟有些困了,聲音漸漸沉下去,最後,淹沒在喧鬧聲中。
在客棧住了三四天,身體才漸漸恢復。商隊要繼續趕路了。
晚上,行蘊正對著燭光發呆,突然有人敲門。
他心里一動,奔到門口。難道、難道是小蓮回來了?
明知不可能,畢竟情難自禁,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門開了,外面站了一個矮個子的漢人,五短身材,粗聲粗氣的。這人叫趙基,是商隊的向導。行蘊喪氣地垮了肩,將他讓到屋里。
趙基瞧他滿面灰敗,遂笑著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難道佳人有約?身子剛好,悠著點兒啊!」
行蘊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過了。
趙基伸手捏捏他的臉,先前僵尸般干澀的面頰已經回復生機,雖然仍蒼白消瘦,畢竟像個人樣了。他嘆口氣道︰「小兄弟,我怕你傷心,一直沒敢問。你遇見了什麼事,滿口鮮血的,自己一個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見土匪還是別的什麼事……」
「……」
「好、好,不說也罷。估計也不是遭搶的,錢袋還在呢。」他從衣袖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行蘊,「這是我們發現你時,落在你身邊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