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上) 第5頁

蘇練緹微微苦笑。

車篷內狹窄,她仍跪坐,端正著身子,朝男子作了一禮。「妾身‘幻臻坊’大弟子蘇練緹,見過侯爺。」

宋觀塵從容受她一禮,道︰「都說令師尊花無痕雖是男兒身,一手‘十指若幻、起落臻至’的織繡技藝堪稱絕技,可惜幾年前因哮喘急癥病逝,‘幻臻坊’無人坐鎮打理便也收了,在錦京,確實無一位娘家人能幫你出頭。」

提到「幻臻坊」和師父花無痕,那都是在戳她心窩子。

她抿抿發干的唇瓣道︰「不用誰來幫妾身出頭,我……我能逃掉就好,帶著孩子逃得遠遠,這樣就好……」勢單力薄,她斗不過整個錦京卓氏。

「往後有何打算?」男嗓幽沉。

男人的眼楮生得很美,即使頂著半張殘顏,目光流轉間仍異樣神俊,如此近距離對視,蘇練緹不得不斂下雙眸穩住心神。

她答道︰「好好把孩子帶大,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想……憑著自個兒這一手刺繡織錦的技藝,妾身想,多少是能掙到錢的,能讓孩子吃飽穿暖,讓她讀書識字,讓她歡歡樂樂、無憂無慮,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不用框在禮教之下當什麼大家閨秀,就當一只遨游天地的小雀鳥,應是更適合她的萱姐兒。

小馬車坐起來並不舒適,底下木輪轆轆滾動,震得人跟著亂晃,但她一開始就把孩子安置得很好,篷內的厚墊子和軟枕全給孩子用上。

當她輕聲道出對將來的打算,低斂的雙睫似墨羽柔翹,額面到鼻尖是一道秀致的弧,而菱唇靜謐揚起,彷佛她腦海中正浮現那歲月靜好的景致。

……我阿娘生得才叫好看。

宋觀塵突然記起昨夜孩子同他說的話。

他這是怎麼了?竟有心思胡思亂想?

無視那份古怪心思,他面上從容,輕柔問︰「你只身帶著孩子往北逃,欲過五狼山連峰進北陵投親,就不怕人尚未踏進北陵國界便被狼給叼了去?」

五狼山有狼群出沒眾所周知,往來過客皆結伴而行。

蘇練緹原想趁著白天人多,趕緊過通商隘口,然後盡全力往北陵的城鎮趕路,看能否免于野宿,未料一早卓家派出的追兵趕至,讓她一時亂了方寸。

被他一問,她抬眼望他,很老實點頭。「怕。」

宋觀塵淡淡勾唇。「怕的話,這一路本侯可護你母女二人。」略頓了頓。「就不知小娘子敢不敢?」

蘇練緹知道他問這話是何意。

把話說白了,其實就是問她怕不怕也被他笑笑地宰了滅口,如卓家派出的那一干人那樣,暗中被他了結。

然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到如今,她豈有更好的選擇?

「妾身謝侯爺義舉,護我母女倆過五狼山連峰。」道完,跪坐的身姿再次一揖行禮。

她只能賭了。

人常會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所以她不好奇,對于寧安侯宋觀塵為何出東黎北境,她一點……不!是絲毫都不想探究。

第二章  這樣才齊整(2)

她帶著孩子安安靜靜隨他們過五狼山連峰,穿過狼群曾出沒的荒野,實是小馬車再也禁不起加速折騰,那一晚一行人只得在野地夜宿,等待天明進城。

雖在野外過夜,他的人卻將一切安置得十分妥善,有火堆、有熱湯熱食,而萱姐兒再一次被他抱坐在大腿上,邊烤著火,邊張著嗷嗷待哺的小口由著他喂食。

孩子親近他時,小小臉蛋顯得溫馴害羞,更有掩不住的喜歡……覷見自家閨女那般模樣,蘇練緹想阻止她都開不了口,只覺心里疼得難受,明白孩子自小得不到親爹疼愛,是有些移情了。

這一夜,她將孩子哄睡,下了馬車重新回到火堆邊。

他的人布在外圍輪流守夜,火堆旁僅余他盤腿獨坐,垂首的沉靜姿態宛如坐禪入定。

跳動的火光點點映照他身前,流金色暖,那張猙獰殘顏在當下亦都柔和了幾分。

曾有一瞬,她頓住腳步,不確定該不該再次踏前,他卻已然有所察覺,側顏朝她望來。

于是她走近,在他旁邊斂裙坐下,捺住靦腆鼓勇問——

「侯爺的勁裝襟口有好些地方月兌了線,若侯爺不棄嫌,可否容妾身近前補上幾針?」老實說,他深衣襟口還是被她扯裂的,那時她抱著孩子往底下墜,哪管得了那麼多,自然是有什麼揪什麼,揪得他的衣襟都繃線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男子對于她所謂的「近前」一說,內心暗暗怔愣。

宋觀塵本以為她會隨孩子睡下,未想她去而復返,手中還多了一只小包。

他本能點了點頭,下一刻就見她揚唇淺笑,從小包中取出針線傾靠過來。

她與他維持半臂之距,她的兩手甚至沒怎麼踫觸到他的身軀,只見那蔥白十指靈巧如幻,來來回回在他胸前穿針引線。

說是補上幾針,實是補了上百針,針法堪稱神技,既快又齊整,補得他的襟口宛然若新,瞧不出丁點曾被破壞過的痕跡。

不出半刻,她斷線收針,挺直了背脊,兩只縴手在那被完美修補好的前襟輕輕地撫過又撫,他听到她愉悅且滿足道——

「好看,這樣才齊整。」

她抬起螓首,落入他瞳底的是一張極其婉約溫柔的面容。

然後她像也覺察到撫模之舉太過孟浪,一雙柔荑連忙撤回。

宋觀塵垂目瞥了襟領一眼,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多謝。」

懊道謝的人是她才是。蘇練緹搖搖頭,起身盈盈而立,朝他深深一福。「明日一別,各自天涯,妾身盼侯爺凡事能遇難呈祥、化險為夷,得一生順遂。」

他知道她瞧出來了,進到北陵是密謀著某件大事,她不問不探究,僅祝他吉祥平安。

他亦知道,若要保消息不走漏,死人絕對比活人來得保險,殺了她母女倆才是正理。

他卻也知道,他不想對她和那女娃兒下毒手。

隨手往火堆里投進干木枝,火舌驀地竄燃,火光在黝黑瞳底爍動。

「明日一別,就盼……後會無期吧。」他語調幽沉,嘴角淡淡。

與寧安侯宋觀塵的邂逅,實是應了「緣若潮水,潮來緣至,潮去緣止」之言。

蘇練緹思忖,她應該很快就能將這段短暫相處的記憶擱置腦後,嗯……應該說,她本以為她可以,事實卻不太容易。

一是當宋觀塵一行人護她母女倆進到北陵城鎮,與她們分道揚鑣之後,她竟才發現萱姐兒腰側上系著一只鼓鼓小袋,打開一看,里頭全是金葉子!

欸,她用不著問也知道是誰系上去的。

這下子欠大了,想還回去也不知他們快馬加鞭往何方遁去。

第二個令她無法輕易拋開的原因是,萱姐兒對她那位「大朋友叔叔」著實牽牽念念。

即便之後她們去到師弟和師妹的大莊子,在那里住下,莊子里頭有那麼多新奇有趣的事天天在發生,女娃兒被許許多多從未見過、體驗過的事物吸引,過得那樣開心,然,常是在夜晚降臨,她上榻哄孩子睡覺,孩子蒙蒙朧朧眨著愛困的眼楮,總時不時要問——

「阿娘,萱姐兒今兒個吃烤肉,想起臉燒傷叔叔了……他是不是也會想起萱姐兒?」

「萱姐兒會打水飄了呢,臉燒傷叔叔說過喔,他很會打水飄,往後見到他,萱姐兒要跟叔叔一塊打水飄,看誰厲害,好不好?」

「阿娘說,等弟弟長大,長得又高又壯,我們就可以回錦京,那、那到時候,萱姐兒也可以去尋臉燒傷叔叔玩耍對不對?阿娘說過的,叔叔的家也在錦京啊,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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